第102章

  收受外蕃银两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大到与外蕃勾结,意图叛国,小到私下结交,都可以解释。有没有罪,怎么定罪,都要看当时的情况。
  如今朝廷内部错综复杂,韦后与安乐公主是一党,她们与武三思所在的武家过从甚密,但内部又隐约有些争斗。相王、太平公主和朝中清流为一派,置身事外。魏元忠等天子的东宫旧部又是一派……这么复杂的态势面前,应当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吴钩道:“这是自然。那些人守口如瓶,要不是过关文牒上要写明目的地,或许他们连去长安都不想让我们知道。”
  “阿史那忠节究竟想干什么?”
  洛北凝眉思索:
  他可能是因为对朝廷的爵位和职务不满意,想靠行贿多博些利益,也可能是知道长安局势复杂,想在入长安前找棵乘凉的大树……但不论他做什么,都会对西域局势造成影响。
  “不管怎么样,盯紧了他。”想到此处,洛北敛容正色,“明日,你同我一道去见高副使,将这些话再和他说一遍。吐蕃人翻过雪山就到于阗,倘若西域真的有变,我不信吐蕃人不会趁火打劫。我要和高副使商量如何应对。”
  吴钩凛然道:“是!”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远处歌舞之声还没有停,一众将士还在欢庆之中。
  他走了几步,走进金灿灿的胡杨林中,玉河河水和缓如带,他蹲下身来,掬了一把月光洒在河心。
  他隐约感觉到,一个横跨西域和长安的阴谋正在形成,这个巨大的漩涡将会把在场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无人可以逃脱。
  第94章
  “叔敖,为着金城公主出降吐蕃的事情,我那里都要忙翻天了!什么画值得你巴巴地邀我来看?”
  武三思一身亲王服色,在宗楚客的殷切恭请下跨过朱漆的门槛,进了宗府的大门。
  深秋时节里,长安已是一片秋意。宗府里依旧春意盎然,丛丛牡丹正倚着一汪温泉盛放,泉水叮咚,流过太湖石砌的河岸,流进了后院之中。
  宗楚客的母亲是则天太后的同族姐妹,他也就因为这点缘分得以入朝为官。他性喜奢侈,武周的时候曾经因为贪污不法被流放岭南,一年多才回到长安。神龙政变之后,他巴上了武三思的关系,才又一路官运亨通,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在武三思面前,宗楚客总是分外殷切:“我是个粗人,打圣上改了元,四夷宾服,海内无事,我只能附庸风雅以自娱。这幅画是我求告多月,才收来的一副珍品。我不敢自藏,特别请殿下来欣赏。”
  武三思轻轻一勾唇角,语气里带着半分讥讽的意味:“哦?你这兵部尚书想换个位置了?”
  正如宗楚客所言,自去年的鸣沙之战击退突厥,冬季突骑施也派遣使节前来朝贡,前不久吐蕃使节也派遣使节来请公主下嫁——大唐边境还从未如此安宁过,朝堂上下歌功颂德,李显龙心大悦,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他还在九月改元“神龙”为“景龙”。
  “殿下平素料事如神,这次可是想错了!”宗楚客说着亲自开了一间后室的门。
  门扉一开,立刻闪出一片掩饰不住的珠光宝气:
  武三思略一打量,只见金子亮得像光,银子白得像雪,至于各色彩宝、玉石……更是堆得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屋内只挂着一副画,画上竟绘着一只昂扬的飞龙!
  “这是什么意思?”武三思望着宗楚客,似乎在问画,又似乎在问人。
  宗楚客收起了那副殷切面孔,道:“我是在为殿下鸣不平啊。殿下日日殷切公事,天下却依旧只知李唐,不知殿下。”
  他究竟想干什么!
  要不是他一向把宗楚客倚为心腹,武三思就会立刻拂袖而去。武三思冷声道:“宗楚客,你现在是越来越不知进退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吗?”
  “殿下若要杀我,我引颈就戮就是了。只是这一点不平,我今天一定要说。”宗楚客神情不变,“殿下想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借着她和武崇训的孩子复武周国号,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宗法、大义,都是狗屁!古人说得好,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话还用得着宗楚客说?武三思掩饰得很好的那一点不屑还是从眼中露了出来:“要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咱们今天就不必讲了。这画我赏了,真是举世无双,告辞!”
  他一甩袖子,正要出门。宗楚客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势跪倒在地:“殿下,纵然禁军那头,有李多祚李千里看着,咱们下不了手。安西、北庭可还有数万军队呐!”
  打进门以来,宗楚客处处小心谨慎,句句风雅,讲到此处,忽而改为白话,才算露出了一点本心。
  武三思勃然大怒:“你被金银蒙了心了,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也能干?”
  “我怎么敢出卖国家!”宗楚客忙从袖中掏出一本文牒,“我是接到了经略使、播仙镇镇守使周以悌将军的文书,文书中说:自乌质勒去世之后,娑葛多有不臣的行为,阿史那忠节因与他不合,才愤而入朝。周以悌向朝廷请命,想以忠节兵马为前驱,发吐蕃、拔汗那及安西、北庭兵马,平灭突骑施!”
  武三思的神色微微地变了,他拿起文牒,读了一读:“去年年底才和突骑施签了盟约,墨迹未干……娑葛怎么会有不臣的行为呢?”
  宗楚客不防他问了这么一手,含混道:“乌质勒老成持重,愿向本朝称臣,娑葛却是桀骜不驯,一直想超过乃父的功绩。”
  “不对!”武三思打断了他:“分明是郭元振、解琬和洛北在谈判上造了假,以私利安抚住了突骑施。乌质勒死后,娑葛不服,才有此大患。”
  宗楚客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不错,不错,殿下说得对。那突骑施本是西域小国,仰赖一点兵马才苟活至今。去年我们与他们签订盟约,可是大大地助长了他们的野心!我这就找人把奏疏递上去,奏请圣上召郭元振回朝问话,请周以悌代之!”
  武三思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才露出笑容:“莫忘了还有那个叫洛北的小子。当年他靠着那一点边功,在朝中出了多少风头?等此战功成,西域平定,我要他和娑葛一道槛送长安!”
  ……
  “公子爷,公子爷!”
  于阗秋日里,寒风萧瑟。洛北正在于阗镇守使的衙署里披衣夜读一本大食故事,吴钩从外间闯进来,带起一阵急躁的风,险些吹灭了烛火。
  “什么事情这样着急?”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见他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不禁起身,替他倒了盏冷酒:“出事了?”
  吴钩双手接过冷酒,一口气喝了,抱着杯子喘息半天,才缓过一点力气:“军情急报,娑葛调动兵马,要进攻安西!”
  “娑葛?”洛北陷入一片沉吟,他和娑葛有过接触,自认对他的性子还算了解。娑葛正如其父乌质勒所说,性格骄傲冲动,易受人蛊惑,但还不算愚蠢——如今大唐在西域屯有重兵,他怎么会主动调兵与大唐作战?
  “原因现在还没有查清楚,我们的人说,据说是从长安来的使者冲进了娑葛的牙帐,而后娑葛就要擂鼓聚将,发兵四镇。”吴钩道,“我私下忖度,恐怕此事与长安之事有关。”
  洛北和吴钩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阿史那忠节不同寻常的滞留、送往长安的金银……一条条线索在心中串成一片,洛北猛然一拍桌子,恨声道:
  “阿史那忠节这个蠢货!他想在西域挑起战事,好为自己谋求私利,偏偏朝中还有一帮比他更蠢的蠢货,收了他的金银,为他做事!”
  他一直言辞谨慎,神情平淡,此刻却言辞激烈,双目如火。
  吴钩不敢和他对视,只低声道:“公子爷不要动怒……如今这个情况,公子爷打算怎么办?”
  “一个字,‘打’。”
  洛北丢开手中的书本,端着烛台,走到了屋内悬挂的一副巨大的地图之前。这地图除却标记山川关隘之外,还以不同颜色标注了区域,象征大唐的红色绵延成片,象征吐蕃的青色盘踞高原,漠北则是象征突厥的蓝色……处处都很清楚,只有西域各处颜色犬牙交错,杂乱不堪:
  “虽说朝廷确有不公之处,但娑葛如今已是我大唐臣子,他可以上书抗辩,也可以派遣使节为自己解释。他偏偏兵发安西,想用刀兵之利迫使大唐就范……”
  洛北放下烛台,语气里带着些沉重:
  “其实何止一个娑葛,过往大唐于边事上失利太多,这些部族首领哪个不是阳奉阴违,一边向大唐俯首称臣,一边一有不顺就侵扰边境威胁大唐就范。现在我就要拿突骑施和娑葛立一立这个规矩,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想要大唐的仁慈,那就让他们看看大唐的愤怒!”
  吴钩的热血被他激了满腔满怀:“那就请公子爷下令发兵出征!”
  “发兵的事情可急不了这一时。”洛北笑着摆了摆手。他脱下披在肩上的裘衣,转而从一边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端正的锦袍,又系上袍服的系带:“吴判官,休息不得了,你派人去请高仙芝和哥舒亶,要动刀兵,有些事情必须要让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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