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哥舒亶听他这样解释了,脸上才露出和缓笑意,忍不住大倒起苦水来:“唉,洛将军不在长安,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过得是什么日子。皇后势大,武三思也权倾一时,我们护卫皇帝也就罢了,还要受武家和韦家那帮混账的气,有时候我都觉得,长安虽然锦衣玉食,但远不如我们在边境自由自在……”
洛北见他再说就要说些宫中机密,忙开口打断他:“好啦,好啦,知道你委屈得很。哎,那边有座寺庙,都说于阗是万佛之国,佛法很灵,你不如去拜一拜,抽支签来看看?”
哥舒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座小庙坐落在胡杨林中,小庙不大,却收拾得甚为干净整洁,门前石子铺路,门后瓜果飘香。
大漠之中,人迹罕至,还有这座小庙存在。哥舒亶心下也起了兴趣,进庙去对庙中神像顶礼膜拜一番:“但愿神明保佑,大唐盛世再临,我哥舒亶可以发挥所长,不要再夹在这些事情之中。”
洛北不信鬼神,故而他路过此庙多次,也没有进去看一看。这次他也只立在庙前的石塔下望着檐牙上的神兽和蓝天:“太子殿下,这庙的形状不像是佛寺,也不像是祆寺啊?”
尉迟胜笑道:“洛将军好眼力啊,这其实是道教的寺庙,供奉的神明么……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此方土地。”
“哦?”洛北好奇笑道,“这么说,附近有汉人聚落?”他上前半步,打量那座神像高鼻深目,一双眼睛却是由纯金所点,显得蔚为可敬:“但这神像……倒不像我听过的任何一个道教神明?”
尉迟胜笑容更盛:“不错,此地附近确有汉人聚落。而且供奉的也不是道家诸神,而是一位突厥人。”
“突厥人?”哥舒亶从庙中走出,闻言也颇感兴趣,“什么突厥人?室点密大汗还是统叶护可汗?”
“都不是。”尉迟胜轻轻摇了摇头:“两位可曾听过,乌特特勤?”
第93章
“从前听人说起过。”洛北往哥舒亶那边望了望,哥舒亶似乎也觉察到这道目光,有意低头避开。他自己也想起了当着洛北的面说要去投奔乌特特勤的往事了。
洛北转而轻轻一笑:
“听说此人出身兴昔亡可汗家族,曾在突厥大汗默啜手下效力,在西域诸部极有威望,不过他似乎从未到过于阗。若是突厥人怀念他,倒还可以理解。汉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尉迟胜点了点头:“这就要说到那汉人聚落了。于阗古时与中原有所往来,也多有汉家儿女来我于阗定居,但这聚落并不是古来繁衍而成,而是数年之前,从丝路上迁移而来。”
哥舒亶眼睛一亮:“我知道此事!当年乌特特勤因平定契丹之策受了默啜的奖赏,他却散尽千金,向一干贵胄赎买了那一战虏来的几千名奴隶,放他们自由之身。其中有契丹人、有汉人、也有突厥人,是不是?”
“不错,那时则天太后当国,她的娘家侄子武懿宗在河北道以‘附逆’之名大肆屠戮无辜百姓,许多汉人不敢归乡,拖家带口地跟着商队在西域四处游荡。其中就有两三百人在于阗定居。”
“这些人大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以耕织为业,于阗土地肥沃,又有农商之便,能够收留他们,对他们来说是件大好事。”洛北轻轻叹了口气。
尉迟胜一拍手掌:“洛将军说得对,其实,我于阗能有这些懂种田和养蚕缫丝的好手,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定居在此,感激乌特特勤的恩德,便设立生祠将他供奉。后来乌特特勤身没黄沙,此地依旧香火不绝。”
洛北奇道:“这是为何?乌特特勤既然身死,这不就说明他其实也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么?”
他语气轻松随意,倒激得哥舒亶脸色一变:“洛将军,你这话说得可太随意了些……昔年蜀汉百姓为诸葛武侯供奉生祠,今日你们汉人到访蜀中仍要祭拜武侯祠,怎么就许你们汉人祭祀英雄,不许我们突厥人祭祀英雄?”
“表弟,你误会了。“尉迟胜见他说得又快又急,知道他这直率血性的表弟有些上头,忙挤开两人,笑道,“我于阗地处交通要道,除了佛法兴盛之外,也有诸教流传。但洛将军到任以来,还从未去过任何一座寺庙参拜,我想,将军当是不信鬼神的,是吗?”
洛北知道他在打圆场,只轻轻点了点头:“哥舒亶,我不是有意轻慢,只是好奇罢了。”
哥舒亶“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歉意。
“以我之见,其实汉人怀念他和突厥人怀念他的理由别无二致,在大漠和草原无边的暗夜里,他们需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自己的伤痛。”尉迟胜道,“只是有人念诵佛祖、有人信奉圣火,还有人信奉乌特特勤罢了……至于洛将军的那个疑惑,我也不能尽解,只是突厥人大多觉得他是受到祆神的召唤,魂归圣火。而汉人多半相信他没有死……只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积蓄实力,等到时机成熟便归来与默啜一决生死。”
洛北笑了一声:“我倒是能猜到这区别何在,突厥轻老弱而贵少壮,荣战死而耻病亡,故而希望他在盛年魂归圣火。汉人却以长寿为荣,所以希望他活着。”
“也不尽然……”尉迟胜听了他的话,陷入片刻沉吟,“或许洛将军会觉得我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但是,我觉得如今西域纷纷乱乱,各部逐鹿,百姓渴望安定、秩序还有和平,所以他们需要乌特特勤活着。”
“需要”二字钻入洛北耳中,让他的脑海也静了片刻,只是当着哥舒亶和尉迟胜的面,他不好表露,只把五味杂陈的想法尽数压下去了。
“哎,不聊这些,你们看,我的侍从来了,想来酒菜已经准备好了。走吧,咱们回去好好地喝上几杯。”尉迟胜远远指了指他的侍从,笑道。
有了他这句话,洛北和哥舒亶也就把刚刚的争论抛在脑后,顺着原路漫步回了众军驻扎处,还没走几步路,一股烤羊肉的香味便从那边飘了过来。
“好香的味道,看来这香料是没少放。”哥舒亶食指大动,抢步坐到桌边,撕了块羊肉大嚼起来。
守在烤羊边的吴钩见他吃得满嘴流油,一副香得不得了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哥舒将军,慢些吃,当心烫着舌头。”
哥舒亶本没有注意他,听他这样说话,忙三口并两口将羊肉咽进肚里:“你不知道,这羊肉就是烤得嫩嫩的好吃……你怎么这么眼熟?啊呀,你是鸣沙县的吴主簿!”
“哎,哥舒将军,现在可是要称他为于阗的吴判官了。”洛北笑道。他还未到任,就在郭元振手上讨了这个判官职务给吴钩——穿行商路、置办后勤、押运后勤粮草,都是吴钩的老本行。吴钩也乐得在丝路上穿梭,有时碰到旧日的商人朋友,还要夸耀昔年在鸣沙安定流民,击退突厥的事迹。
“哎呀,还是洛将军运气好,身边有个账务高手辅佐,少了多少麻烦。”哥舒亶羡慕道,“吴判官,他出了多少银两雇你为他做事?我愿出双倍聘你到我家去!”
吴钩讶然道:“哥舒将军说笑了,我可不敢当此厚爱。”
且不说他自己本就向往边关,希望在此建功立业,就是裴伷先知道了此事,也断乎不能放他过去——他的两个儿子还要蒙裴伷先照顾呢!
“好啦好啦,哥舒亶,我敬你一杯。”洛北及时起身,笑着打断这番对话,“可放了吴判官去吧!”
众人嬉笑一阵,各自喝酒不谈。趁着众人互相敬酒,下场在篝火边跳起胡旋舞的时候,洛北把吴钩叫到一边:“怎么,突骑施出事了?”
今年八月,突骑施首领乌质勒在一次酒席后撒手人寰,自皇帝李显到安西都护郭元振,再到洛北自己,或派出使节,或亲自到场前去吊唁。
乌质勒死后,怀德郡王爵位和突骑施首领之位都由他的长子娑葛继承。阿史那忠节也按照先前的约定,奏请朝廷,要求入朝宿卫。
朝廷对阿史那忠节还算慷慨,许给他禁军将军的职位,又给了他世袭罔替的县伯爵位。阿史那忠节便带着部族东行——他先要把部族带到北庭首府庭州交给北庭都护阿史那献,自己再带着家人南下去长安。
洛北深知阿史那忠节不是个安分的人,便让吴钩寻个机会与他同行一段路,等阿史那忠节进了北庭境内,再行撤回。
算算时日,吴钩至少也在半月之后才能回到于阗,如今突然回来,一定是什么事情让这位久经考验的吴掌柜都拿不准。
“其实此事,不能以‘出事’二字概括。”吴钩面露犹豫,“我只是觉得很奇怪……阿史那忠节到达播仙镇,与当地的守将周以悌彻夜宴饮,第二日便宣称与周以悌一见如故,要在播仙镇小住几日。但我冷眼旁观,那几日有一支骑队载荷重物从播仙镇出发。我派人使了些银钱贿赂骑队里的侍从,他们说目标正是长安!”
洛北沉思片刻:“阿史那忠节一直在西域,恐怕不会疯狂到想在长安掀起叛乱,这些重物大概会是金银珠宝一类……不过,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说是要送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