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就在离调任还有六个月的时候,赵县令的尸首被发现出现在县外的密林之中,尸体残破不堪,只剩下一堆碎块。县中官吏还是通过尸体旁边残缺不全的衣物才认出了赵县令的身份。
  朝中御史前来勘察,也对这毫无线索的案件无从下手,最终以“野兽伤人”结了案。
  洛北将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有从这案卷里看出花来,只得又命书办拿出赵县令所办的一系列案件卷宗来看。
  “公子爷。”吴钩端着一碟餐饭走进来的时候,洛北还在埋首案牍:“赵县令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洛北揉了揉眼睛:“赵县令为官为人,堪称‘平庸’,从他的案卷中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现在我将他历年办过的案子一一复核,希望找出点眉目来。”
  吴钩摆出一叠账册递到他面前:“我这里倒是有收获,可这对公子爷来说恐怕算不上好消息,我与顾县丞盘点了鸣沙县的府库,这库里是老鼠见了也发愁啊。”
  这件事倒是洛北没有预料的,他翻了翻账本,粮仓里的存粮只够现有的这些差役和官员糊口、各色军械破的破、烂的烂,从无修缮。库房里更是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怎么会?此地街市兴旺,往来商旅频繁,水源丰富,土地也有百姓耕种,年年赋税虽不说提前足缴,也不至于拖欠太久......要是县衙的账目烂成这个样子,这三年赵县令是怎么在州府那里过的关?”
  吴钩摇了摇头:“这便是我也觉得奇怪的地方。如果说鸣沙是突厥前线,年年遭受侵扰,导致百姓穷苦。赵县令这三年又是怎么能够把赋税糊弄上去的?对了,他还修葺了县衙。难道全靠盘剥百姓?”
  “盘剥百姓也不能做的太出格。此地是突厥前线,如果他压迫太过,老百姓勾结突厥造了反,他这个县令是要掉脑袋的。”洛北敲了敲桌子,还有一个问题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可若是赵县令另有财源,那他自己也绝不会一分不留地都给了州府吧?这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此刻风声四起,吹得不知何处的门窗砰然关闭,震得整间屋子都抖了一下。洛北一手按刀走到那边,却发现是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正在大风中摇曳,他试了几次,也未能将窗户合拢:“这窗户的锁扣坏了,得找人来修。”
  吴钩愁眉苦脸地往桌边一坐:“公子,要不我从自己家里拿点银子出来?”
  “现在就要自己贴钱,以后拿钱的日子可就多了,还是明日我和顾县丞说吧。”洛北摇了摇头,他回到桌边,又拿起案卷读了起来,忽而指着其中一处案卷对吴钩道:“等等,你看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些蹊跷?”
  吴钩拿过案卷看了看。这是一桩杀人凶案。一个逃难来的流民孙二,指控住在周围的流民杀害了他的兄长孙大。
  鸣沙河自鸣沙县穿过,造成了鸣沙县充足的水土资源。附近的州县和羁縻州中的贫苦农民、牧民经常来此寻觅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开荒种地。这些人没有户籍,不好管理,让地方县衙经常一筹莫展。
  既然有了人命案子,赵县令便只能带人前往勘验。一开始没有找到孙大的尸首,赵县令将周围人抓起来一一询问,才找到了一具无头男尸。于是赵县令拷问流民,要他们交出凶手。
  这些流民有汉人、吐谷浑人、突厥人,各民族杂居,有些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自然也没有交出凶手。赵县令下令严刑拷问,生生在大堂上打死了一个人,才有一个汉人,一个突厥人出来自认罪行,但始终不肯交出孙大的头颅。
  赵县令以死罪将这两人关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可这两个人遍受酷刑,不久就病死在狱中。因人犯已死,此案便到此作结。
  吴钩道:“流民愤而作案确实可能。但如此明显的疑点,勘察赵县令命案的御史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
  第57章
  洛北轻轻一笑,递给吴钩赵县令之死的卷宗:“你看,御史确实走访了乡间。但他有县丞、里正陪同,得不到这些流民的信任。这些流民之间必然互相掩护,他哪里能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吴钩说:“我立刻找衙役把这些人都拘来讯问。”
  “哎,急什么?到了公堂上,恐怕这些人就更不会讲实话了。”洛北站起身来,“正好,文书我今天是看够了,我去走一走,明天中午之前回来。”
  吴钩立刻跳了起来:“这可不行,公子爷,来这里之前,裴老板和我说过,公子爷年少,喜欢白龙鱼服之游,他可让我看着你,不准你再孤身犯险!”
  洛北一听是裴伷先的嘱咐,顿觉头痛:“伷先又不在这儿。再说,我这不是带上武器了吗?若是情势不好,我绝不轻易出头。”他话音未落,就要出门,吴钩却结结实实地往他身前一站:
  “不行,公子爷,我是答应过裴老板的。”
  洛北自认足智多谋,对上这样的下属也是无可奈何:“好吧,明日中午,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带上衙役到流民聚集的地方去找我。这样总行了吧?”
  吴钩知道自己犟不过洛北,只得点头答应。洛北回到房中,换上一身破烂的窄袖胡服,带上弓箭和宝刀,自县衙的后院翻了出去。
  流民聚集的地方在沙山与河湾之间,地上多是沙砾碎石,洛北走了几步,差点踩到了一家的菜苗,便有个男人站起来用外地口音喝斥他:“走路看着点!”
  “我不知道,我.....新来,新来的。”洛北用一口夹杂着突厥语的汉话与他对答,“来投奔,投奔亲戚。”
  那男人瘦而高,一身皮肤都被边地的太阳晒得黑亮,走过来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突厥人?”
  洛北指了指太阳的光芒,又指了指自己:“乌特。”
  那男人也听得懂一点突厥话,知道乌特是光明的意思:“哦,你是说你叫乌特是吧?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被官差打的?”
  洛北身上的伤痕是在酷吏手中留下的,此刻倒阴差阳错,成了他和这群流民混熟的敲门砖:“不,不,突厥人的贵族,坏。”
  “哼,你在这里待得多了就知道。这帮当官儿都是一样的狗东西,到了哪儿都是咱们穷棒子挨骂挨打。”那男人道,“我叫许平,是从隔壁的定安县逃过来的,你要投奔哪个亲戚?我帮你打听打听。”
  “巴彦。”洛北顺口说了一个他在之前的案卷上看到过的名字。
  许平点了点头,带着他穿过几片凹凸不平的菜地,进了流民聚集的地区内。流民们极少有钱盖砖木房子,要么就像牧民那样搭着帐篷,要么就用芦苇、树枝搭着棚子。一处空地上点着火堆,那些没有地方居住的人便聚集在火堆边烤火。
  许平找了个正在烤火的突厥人:“喂,大哥,听过个叫巴彦的人么?”
  那突厥人摇了摇头,又问旁边的几个突厥人,一个披着毡帽的突厥老人揉了揉脑袋:“那,那不就是三年前死在牢里的那个人吗......”
  “死在牢里?”洛北立刻提高调门,用突厥话问道,“我的叔叔怎么死在牢里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叫孙二的汉人说我们这些人谋害了他的哥哥孙大。县令就把我们都抓了去,把我们编成十个一组,挨个拿荆条打。巴彦和另外一个汉人见有个人被打死了,就站出来说,是自己杀的人。”另外一个低着头的突厥人道。
  那突厥老人唉声叹气:“可他们站了出来,那县令还不肯饶恕我们,一定要我们招认尸体头颅的下落。这才把他们两个打成重伤,叫他们死在狱中的。”
  “一定是那个孙二故意陷害我们。我要杀了他为叔叔报仇。”洛北怒不可遏,当场拎起弓箭就要走,被周围三两个突厥人一起拦了下来。其中一人对他喝道:“那孙二早搬到县里去居住了,你当自己还在草原上,可以随意杀人吗?”
  洛北垂头丧气地坐回火堆边,脸上露出悲伤神情,不一会儿就痛哭起来。
  许平见他哭得实在伤心,便坐到他身边安慰道:“乌特兄弟,你一个大小伙子,又有弓箭,干点什么不能糊口。你的叔叔已经为了这桩案子送了命,你何苦要搅到里面去?”
  洛北擦了擦眼泪:“我们突厥人,血仇,一定要报。”
  “你这小子怎么冥顽不灵的?”一边的突厥人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咱们这些流民没有户籍,不受官府的管辖,本来就是官府的肉中刺眼中钉,你还一个劲儿地往里扎,生怕那些当官儿的不收拾你,是不是?”
  许平也劝他:“我可听说了,那新来的县令是个厉害角色,一出手就把河里的大鱼给料理了,恐怕也是个杀人如麻的人。”
  洛北见他们说得决绝,只得低头哭了一阵。到了后半夜,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睡了过去,那突厥老人却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孩子,你是从哪片草原上来?”
  洛北背后一凉,他哪里知道巴彦是从哪个部族里逃过来的,只得随口应付道:“我不知道,我之前跟着默啜大汗的儿子拓西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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