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褚沅向前挪了半步,帮洛北把头靠在自己膝上,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阿兄,天下大事,也不是在你一个人的肩上担着。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第一次没有让洛北觉得不安。褚沅身上清幽的香气让他想起外祖裴家,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时,他曾经随母亲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但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刻之后,裴伷先过来敲了敲房门,见里头没有声响,只悄悄地把微合的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褚沅端坐在矮榻上,洛北在她膝头睡得正沉。
似乎为他这声响惊动,褚沅回过头来,举起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裴伷先心领神会,退出房间。
他数月来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和哈欠一起涌了上来,几乎没给他回自己府邸的时间,就在洛北府上的客房睡下了。
数日之后,魏元忠调任侍中,检校兵部尚书,随他一起到兵部的,还有圣上委任洛北兼任太子冼马的诏书。
魏元忠当众宣读了诏书,又把洛北留下来谈话。
“听说你在宫中的马球比赛上出尽了风头,才让圣上对你青眼有加?”
这话与发难没什么区别。洛北偷偷打量了一眼魏元忠,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连眨也不眨一下。
魏元忠素有刚直的名声,当年对待权势熏天的二张犹能毫不畏惧,把二张兄弟吓得抱住女皇大腿日夜哭诉,一定把他贬黜出京才罢休。
如今他回到长安,看不起洛北靠一场马球比赛晋升,也是很正常的。
洛北想了想,道:“属下久在边地与突厥、吐蕃作战,故而对骑射一道有些心得。那日又是与吐蕃比赛,我是想着弘扬大唐国威,才得意忘形了些。”
“久在边地,哦……我记得,你是郭元振的属下,是姚崇和宋璟联名举荐的。”魏元忠翻了翻面前洛北的档案,“姚相公担任灵武道大使与你有接触这不奇怪,宋璟相公又是怎么和你认识的?他可是最刚正的一个人。”
洛北听他这话,心下已经明了:当年敢和二张对着干的,除了魏元忠也就是宋璟,恐怕这两位相公心中也有几分战友的惺惺相惜之情。
“敢问魏相公可听过李弘泰这个名字?”
“那和二张勾结一道的术士?他不是已被女皇处死了吗?”魏元忠好奇问。
“此人就是我抓到的。”洛北道,“当时我回京探亲,恰好遇到此人,因缘际会之下,不仅抓到了此人,还顺带破获了另外一桩有关禁军的杀人凶案。”
魏元忠这才对洛北另眼相看起来:“这样一说,倒是不奇怪为什么宋相公也欣赏你了。”
“属下不敢居功。”洛北长揖在地。
魏元忠哈哈一笑,示意他起身,又把桌上一封文件交给他:“你既在职方司,又曾经是郭元振的下属,那么你来看看这封文件。”
那封文件是吐蕃请求和亲的文书,其中除了希望平息两国战火,希望公主入藏的种种官样文章之外,还夹杂了一条颇为扎眼的条件:“吐蕃要我们把九曲之地作为公主的汤沐陪嫁给吐蕃?!”
“不错。”魏元忠点了点头,“你久在边地,又和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有交情,一定很了解那边的情况,说说你的看法。”
这是要考校洛北的意思了。洛北也心知肚明,沉吟片刻才道:“可否请魏相公给我一张白纸?”
魏元忠从自己书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
洛北俯身在图上描画出吐蕃、青海及甘肃等西北边陲的地图,又标出城市、关隘:
“魏相公请看,这里就是九曲之地,此地离积石军只有三百里,而且土地肥沃,水甘草丰。如果吐蕃得到此地,立刻可以凭借此地作为跳板,袭击我临洮、兰州和渭州。西北边境将永无宁日。”
魏元忠已经惊讶于他不需要任何参考,便把这些情况都记得清清楚楚,面上却不表露,只道:“此事圣上已经私下问过近臣们的意见,不少大臣都是赞成的。”
洛北眉头一跳,他是真的在边境上流过血的人,自然知道丢失一个战略重地对朝廷的价值——和平的时候送出去的高地,一旦开战,就要用十倍百倍的人命才能堆回来:“魏相公的意见呢?”
“我现在想听的是你的看法。”魏元忠避而不谈,只看着洛北:“朝中如此之多的重臣都赞成,唯独你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反对,你拿什么反对,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洛北想了想:“吐蕃的内情,恐怕魏相公也知道。女皇时代他们前来求亲,是因为河源谷大战之后吐蕃损兵折将,想恢复两国和平以求发展。可当时那位求婚的赞普杜松芒波杰已在同一年死于吐蕃内乱。”
这便显出洛北久在边境的沉淀来。魏元忠不由得坐得更加前倾了些:“说下去。”
“杜松芒波杰死后,吐蕃国内内讧了很长一段时间。郭都督也曾趁此机会拓境凉州,以拒吐蕃。后来,杜松芒波杰之子赤德祖赞被立为新赞普。赤德祖赞那一年只有七岁。吐蕃大局其实掌控在他的祖母尺玛雷手中。尺玛雷为了稳定吐蕃局势,震慑其他势力,才为孙子向我朝求娶公主。”
“吐蕃也出了位摄政女主啊。”魏元忠不由得一笑,“你的意思是,和亲这件事情,吐蕃人比我们要急得多?”
“不错,倘若我们拒不和亲,这位赞普和他的祖母便会缺乏控制吐蕃朝局的力量。所以哪怕我们拒不让出九曲之地,吐蕃人也不会怎么样。”洛北道。
他顿了顿,又道:“大臣们赞成此提议,原因不过是几个,第一个是圣上爱重金城公主,他们揣摩上意,将九曲之地许给吐蕃,增加金城公主在吐蕃的话语权。”
“哼。”魏元忠立刻想到了议事时武三思等人的嘴脸,不由得冷哼一声。
“第二个理由便是他们认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而在政通人和。要以德服人。其实这点说法驳斥起来倒也容易,只要把突厥降而复叛,吐蕃畏威而不怀德的旧事拿出来就罢了。”
魏元忠轻轻一笑:“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理由,也是当年狄公在《罢四镇疏》里提到的,争夺这些地方的成本实在太高,老百姓无法负担,对大局是有损无益,倒不如放弃这些地方,将这些钱省下来安抚民生?”
第43章
洛北早知道他要拿这份奏疏来说事,立刻答道:
“魏相公,当年狄公写《罢四镇疏》时,大唐刚刚克复安西四镇不久,却在陇右边境被吐蕃击败。那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战争结束之后,吐蕃人甚至将我死难将士筑成京观,炫耀他们的武功。”
魏元忠点了点头。他还记得,当年女皇为了那场惨败大发雷霆,将主兵的宰相娄师德贬斥出京,又将主将王孝杰贬为白身:“你年纪虽小,这些事情倒是记得清楚。”
洛北轻轻一笑,魏元忠哪里知道,当年狄仁杰写这封奏疏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给狄仁杰磨墨:
“当时狄公上奏,是因为陇右军队死伤惨重,陇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可又屡屡为吐蕃侵扰。他希望早日促成和议,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弃地弃民。”
洛北说罢,又俯身在地图上标出几处关隘:
“可如今是吐蕃屡屡战败在先,向我们求和。我们要是遂了他们的心意,把九曲之地抛弃,或许可以节省一时的钱财。但弃守九曲及九曲以西修建的堡垒和受降城,便意味着过去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而吐蕃却可以轻易入犯我朝临洮、兰州等地,朝廷要防御吐蕃,便要增兵,新修受降城——其中花费,远胜今日。更不要说吐蕃占据此地,侵扰西域,阻绝商道,来自胡商的税收也会减少,这收入一年可有三百万钱。”
“不愧是郭元振教出来的下属,果然算得一笔好账。”魏元忠哈哈大笑,“其实,还有一点你没有提到,倘若吐蕃借此和突厥联手,我西部防线将腹背受敌,连长安都会在他们的威胁之下,这是我等绝不能容忍之事。”
洛北点头道:“魏相公深谋远虑,属下受教了。”
“只是如今朝中深谋远虑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与我一道回到京城的唐休璟也是知兵的人,他是会和我们站在一边的。剩下的人里:张柬之那帮人巴不得分掉我们的权力和资源。武三思那伙人又天天逢迎君上的心意……要赢此局,不容易啊。”
魏元忠素来以刚直强硬闻名于朝堂,曾数次受人诬陷被贬而不改其心,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有“吾道太孤”的想法。
洛北知道他的心事:“属下处理李弘泰案时,曾与时任大理石少卿的桓彦范桓相公有过来往,若魏相公允许,可否让属下去谒见桓相公劝说一番?”
“你要愿意吃闭门羹,我是没有意见。”魏元忠摇了摇头,“家国大事,本来就不该成为大家争名夺利的地方。他若能被说服,于陇右百姓会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