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分数一分一分地咬得很死。场边的比分来到了十七比十八,大唐现在领先一分,但场上三人的锦袍都已被汗水浸透,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鼓声响起,球再次被放在场中。洛北凭借骑术挤过两人包围,优先触球。吐蕃人已知道他的厉害,把大半个球队的人都压在这半场,他望着这围堵的敌方队员,抬头抹去落到眼前的汗水,而后低身一挑——
  马球立刻腾空而起,飞过球场,李重俊和李隆基催动马儿去接,到半途时才发现那马球丝毫不见下坠痕迹,小球一路飞驰,直直地坠入了球门之中。
  十七比十九!
  这神乎其技的远射再次将场边的气氛点燃,欢呼声几乎把再次开球的鼓声都压了下去。洛北率先触球,挑球连过三人,与李隆基打了一次配合,才将球传入李重俊手中,李重俊挥杆轻推。
  二十!大唐胜利了!
  乐工奏起欢庆的乐曲,武三思第一个起舞祝贺,台下官员纷纷起舞,连年迈的张柬之也一同起舞。李显更是喜形于色,与吐蕃使臣说了几句官样文章,愣是与他手挽手地踏起歌来。
  洛北、李隆基和李重俊三人刚从马上下来,就被等在旁边的禁军子弟们接了过去,他们不断地把三人抛向空中,又接住,欢呼声震耳欲聋。
  李显又赐下不少赏赐,连一开场就被抬下去了的武延秀都没有落下。四人同到圣驾前谢恩。李显笑着问李重俊道:“你觉得洛北如何呀?”
  李重俊哪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琏瑚之器。”
  这是孔子在《论语》中形容子贡的典故,子贡又素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李重俊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显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让他兼任你的太子冼马,他是宋璟、姚崇联名举荐上来的人,你可要好好跟他学一学啊。”
  “微臣谢主隆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
  太子冼马只是个从五品上的官职,比洛北现在的品级只升了一级,但这个职位却是太子的亲信侍从。张柬之在队列中对洛北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很明显,今天的安排和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大人脱不了干系。
  政变的五大臣一向与太子没什么关系。一则是李重俊过往在朝堂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二则是他们五人刚刚政变成功,又去亲近太子,这行为定会让皇帝起疑。
  如今他煞费苦心地帮洛北拉上太子的背景,不得不说确实是把洛北当指定接班人在培养。
  这样的消息一经放出,宴席上就更热闹了。一众人等纷纷来向马球队的几人敬酒。洛北还同那个屡屡交手的吐蕃人喝了一杯。
  宴席散去时,天光已然微亮,洛北被两个禁军一左一右地架出宫门,送到宫外的马车上。
  马车上的裴伷先也已听说了他升任太子冼马的事,一边把他扶到马车上,一边笑道:“公子啊公子,如今咱们可是在一处为官......”
  他话还没说完,洛北已经坐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急声命马车往回赶。
  “公子没喝醉?”裴伷先惊讶道。
  “这点酒还不至于能喝醉。”洛北催着马车回去,脸上少见地露出焦急神色,“想要诛杀武三思,今晚最是适宜,武延秀受了伤,他要去武延秀府上看望,不会带太多随从,我要立刻换衣服出发。”
  “公子,这......”裴伷先面露犹豫。
  洛北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劲:“怎么了伷先?”
  “公子,这真的值得吗?你刚刚蒙太子、皇帝的赏识升了官,何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威胁,就放弃现在的一切?从长计议,缓缓图之,不行吗?”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他何尝不明白裴伷先所说的这个道理啊。
  如今的他不是初到突厥草原,急于获得大汗信任的那个亡命之徒了。他有视若父亲的长辈阿史那献将军、有久别重逢的血亲褚沅,有朋友一般的下属裴伷先、有君子之交的王翰、张孝嵩,还有举荐他,与他有往来的一干大臣们......
  “孔子说,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是行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他闭上双眼,“武三思不除,朝政便一日不能安定清明,所以,我一定要这么做。”
  天色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里露出隐约的一抹蓝色。
  洛北换了身夜行衣,将弓箭和短刀都绑在身上。他望了一眼更漏,嘱咐裴伷先道:“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朝臣们入朝的时间,
  武三思一定会在一个半时辰之后离开武延秀的府邸,你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一声,可好?”
  裴伷先知道他是劝不动的,只得含泪应允。
  “送人出征,可不兴流泪啊。”洛北道,“我已留下书信,交待此事都有我一人承担。万一败露,你就将此信交上去,不要连累你。”
  裴伷先哽咽得说不出话,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洛北只得回房静坐,他一生中极少有这样安静得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没有对周围人的揣测,没有对未来的计算,脑海之中只留下一片空白,虚无的空白。
  ........
  “褚姑娘,你不能进去。”
  “什么我不能进去,我是宫中使节,奉皇命行事。这天下就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那也不行,这......”
  几番激烈的争吵终究还是打乱了洛北的思绪,他睁开眼到门外一看,褚沅同裴伷先正在院子中争执。褚沅见到他,先喊了他的名字:“洛公子,裴詹事(裴伷先此时任太子詹事府詹事)不许我进来,我可是奉皇命来给你送醒酒汤的。”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伷先,你让褚学士进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同她说。”
  “这,公子?”裴伷先有些犹豫
  “无妨,你叫她进来吧。”洛北打开房门,裴伷先只得后退一步,把褚沅让进了屋子里。
  洛北在她身后将房门微合,与她在矮榻上对面而坐:“褚学士真的是奉皇命来送醒酒汤的?”
  褚沅摇了摇头,将几只瓷瓶递到他面前:“圣上自己都醉倒了,哪还记得这些事情,这几瓶药是我问是司药姐姐讨的,或消肿化瘀,或醒酒提神,都标在瓶子上了。”
  洛北收了瓷瓶,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去刺杀武三思。”
  “什么?”
  “我要去行刺梁王武三思,时间就在半个时辰后,褚学士,你打算告发我,还是杀了我?”
  第42章
  “我怎么会这么对待阿兄!”
  褚沅好不容易才掩住脸上惊讶神色。屋内没有旁人,她自然地把称呼从“洛公子”换成了“阿兄”。
  这对洛北来说是个陌生又美好的词汇,他忍不住低头一笑:“武三思不死,武氏一定会卷土重来,天下就又要动荡不安了。”
  褚沅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武家是我们家的杀父仇人,我也何尝不是恨极了武三思。只是那武三思不仅与上官姑姑情谊甚笃,也是皇后娘娘的入幕之宾。如果他死了,皇家是绝不会放过行刺之人的。阿兄,你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洛北没有直接答她的话。
  褚沅知道他已有赴死之意,泪水不禁盈满了眼眶,这是她十六年来日日期盼,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血亲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鬓发散乱,甚是狼狈。洛北忍不住低头替她擦了擦眼泪:“莫哭……沅儿。”
  他一直冷静克制,平素也以职务称呼褚沅,从没有过这样亲昵的词句。褚沅惊讶得忘了流泪,抬起眼眸望着他:“阿兄……别去,我求你,别去。”
  洛北轻轻笑了:“沅儿,我希望你记住我……倘若有一个人能记住我,也算我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
  说罢,他放开褚沅,拿起桌边的唐刀向门口走去。
  褚沅想抓他的衣摆,却没有抓住,她慌乱之下,语速极快地喊了一句:“阿兄,你要舍生取义,我不敢拦你。可是,如果狄公尚在,见到你如此行事,他会怎么想呢?”
  洛北顿住步伐,手中唐刀坠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褚沅努力稳住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如果狄公知道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洛北后退半步,转过身来,再次坐到矮榻上,与她对视。
  褚沅的眼眸色彩比他更深,唯有灯火投下,才能带出她眼中一抹金棕。洛北专注地盯着着这抹与自己双眸相似的颜色半晌,才喃喃道:
  “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会杀了你。”
  洛北解开身上的弓箭,倒在矮榻上,似乎从未如此疲惫。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曾经真心实意地想杀一个人报仇雪恨,但在黑暗之中,有人握住了我拿刀的手。”
  “他告诉我,不论是县令,还是宰相,唯有手执律法之人,才能将罪人绳之以法。”他轻声道,“因为他们要为自己做的一切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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