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刀首的玉石熠熠生辉,花叶围绕的刀把也没有多少磨损,可见保存者之细心。阿史那献半惊半喜,抽开刀鞘一看,刀上赫然雕着一只飞起的雄鹰。
  这正是太宗文皇帝赠给两位结义兄弟的陨铁宝刀之一。
  飞鹰翱翔,象征着西突厥可汗至高无上的权威。
  阿史那献已然认出此刀,声音哽咽:“这是……这是我祖父的东西,是昔年太宗文皇帝与他结拜时相赠的信物,是我们家的家传宝物,你从哪里得到的?”
  “吐蕃。”洛北轻声道,“我曾因缘际会,去高原拜会了绥子伯克。”
  他所说的“绥子伯克”,便是阿史那献的兄长阿史那绥子。当年他们的父亲阿史那元庆被杀,阿史那绥子在北庭故地安定部族,闻讯立刻出逃吐蕃。
  从那个时候起,这对兄弟已有十余年不曾见面,后来阿史那绥子侵扰西域失败,遁入更西的吐火罗之地……如今已经是音讯全无。
  阿史那献实在没想到,再听到自己哥哥的名字会是在洛北口中:“他怎么样?”
  洛北道:“绥子伯克那时已被吐蕃封为西突厥十姓可汗,与突厥和大唐两家为敌。他虽然大为后悔,但他带着部族和兵马在高原上,已经没有了退路……便托我将此物转给您,还说'兄弟一场,之后不会再见了,希望他自己珍重吧。'”
  阿史那献接过宝刀,不禁以手掩面而泣。他们兄弟关系极佳,如果不是父亲被酷吏构陷而死,他们本可以一辈子做和睦兄弟。
  洛北知他心中痛苦,只好安慰他几句:“伯克,如今您是兴昔亡可汗了,此物回到您手中,算是天意所归。”
  阿史那献惨然一笑:“倘若家人尚在,我倒宁愿不当这个可汗,只做个周游四方的游侠。”他好久才平复情绪,擦干眼泪:“兄长还记得你是我的孩子?”
  “是,绥子伯克让我随意在部族中招抚,他不加干涉。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首领愿意带部随我回归西突厥旧地。我们在雪山下重盟十箭之誓,以亘古不变的雪山见证,三部忠于兴昔亡可汗家族,永生永世不得背叛,如有违者,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又重铸金箭和金弓为信物,立碑为记。”
  洛北说完,从包裹中拿出一只锦袋,抽开丝绦,拿出一只金质的小弓,递到阿史那献手上:
  “既然伯克不日便要回北庭故地,我想此物在伯克手上,比在我手上更有用。”
  阿史那献接过金弓,沉默了好久,才问:“……当时,你是替默啜去招抚西突厥旧部的吧?”
  洛北知道瞒不过他,只得点头称是:“不知道伯克可听过,‘乌特特勤’?”
  阿史那献一听此名,脸上流露出复杂情绪。他自三年前回转北庭都护府,耳边便不断听各部族提及此名。
  传闻中乌特特勤是个少年,容貌英俊一如祆神亲临。他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流金,是祆神亲自点化,可以看破一切。他的骑术如风一样迅疾,他的箭术可以射落星辰。他爱护部族百姓如同自己的儿女,他治下牛羊繁茂,百物复兴——
  最让阿史那献不高兴的是,此人自称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家族的子侄。所以北庭不少兴昔亡可汗家族的旧部倒向默啜,大部分是仰慕此人威德的缘故。
  阿史那献不胜其烦,但乌特特勤已经身殁黑沙暴,他又不能与死人争锋,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洛北坦然承认:“我就是乌特特勤。”
  阿史那献怔在当场,那位早逝的,他永远比不过的月亮一般的乌特特勤,竟然是自己的孩子?
  洛北以为他在生气,辩解道:“当初没有及时告知伯克,是我的不是。只是默啜肯给我爵位和官职,却不肯给我部族和兵马……我久在牙帐,并不经常去西域。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这些传说能传得这么离谱。
  阿史那献自然不至于迁怒于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我是默啜,也只敢把你留在身边。他若封你去西域,便等于默认你裂土封王。不过阿史那匍俱是个无能之辈,所以他还是容不下你。”
  “不错,他担心我会支持他的侄子默矩为储君,所以先痛下杀手。我九死一生,才逃到凉州。”
  阿史那献后悔道:“早知你坎坷如此,当年我无论如何也会把你带在身边。”
  “伯克收留我的时候还没我现在的岁数大,又何必苛求自己,在凉州时,郭都督曾经说,若无您躬亲抚养,便不会有'乌特特勤'。我深以为然。伯克,您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自苦了。”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他犹疑一阵,忽而开口道:
  “洛北,我年后便要启程前往北庭,回到咱们家的故地,我的部族身边。你……不同我一道去吗?”
  第39章
  洛北怔住了。
  他幼时家破人亡,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又做了默啜多年的书记官,磨出他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但阿史那献这一问还是叫他大为震动,他张了张口:“伯克说什么?”出来的声音已带着哽咽。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好像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吧,洛北。那里草原宽阔,白云缥缈,我带你去打猎,就像小时候那样。”
  洛北低垂眼眸,思索片刻,还是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阿史那献:
  “不,伯克。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在心底重复这句话:
  我有了自己的骏马,自己的猎鹰,自己的宝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族人。
  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阿史那献知道洛北素来意志坚定,刚强不可夺其志,也不多劝:“我想,你刚来长安,一应物品应当没有准备。不如暂住在我这里,等到你置办完毕,再搬出去怎么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暂时在他小时候待过的东跨院居住下来。
  阿史那献又送给洛北许多衣饰器玩和仆役下人。有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前来拜访,他也都引荐给洛北认识。
  这些突厥贵胄的家族都归附<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已久,大部分人受到父祖旧日军功荫庇,在禁军中任职。因皇帝不在长安,这些人也无所事事,每日便是骑马、打猎、宴游。
  洛北出手阔绰,骑射功夫精妙,不过月余功夫,就和这些人混得熟络起来。
  春二月的时节,裴伷先从洛阳赶来长安见洛北。洛北已如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一般:身着窄袖洒金锦缎的圆领袍,腰束多宝蹀躞带,脚蹬牛皮长靴,金雕宝马,仆役成群。
  “公子现在比在草原上的时候更像是一位突厥王子。”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裴伷先与洛北闲坐舟中,饮酒谈天。小舟随风在曲江池上飘荡,熏风阵阵。
  “伷先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洛北笑道,他替裴伷先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圣上已经下诏复你官职,召你担任太子府詹事。恭喜了。”
  裴伷先是宰相裴炎的侄子,当年受裴炎的冤案牵连流放,如今李显复位,也想起来了这位前宰相。
  有司查问之下,才知道裴炎的族亲之中,只有裴伷先幸免于难。于是圣上便将他提拔到了太子府詹事的位置上。
  裴伷先摇了摇头:“太子李重俊可是非嫡非长,只因为嫡子李重润惨死,庶长子李重福又因参与构陷李重润的案子被圣上和皇后厌弃,才登上了这个太子位置。恐怕......”他没有说下去,只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道:“更何况,他和武三思走得很近。”
  “武三思?”洛北大为惊讶,武三思是武氏宗族的首领,也曾在女皇晚年时与李显争夺权位。如今李显登基,不仅没有贬斥武家子弟,反倒放任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走得这么近。这不是一个君王应有的做法。
  “不怪公子惊讶,天下惊讶者大有人在。如今张柬之相公执掌朝政,一味贬斥二张的党徒,却忘了武家在背后虎视眈眈。”
  裴伷先叹了口气:“我心怀忧虑,曾经去求见张相公,张相公却说,如今杀的人已经太多,武家这几个子弟不如留给圣上自己处置,也好让圣上树立威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张相公老成持重,绝不会放虎归山。没想到他也犯了软弱的毛病。武三思是圣上的亲家。当年与李重润等人一起被女皇赐死的,也有武家的子弟。亲疏远近,难道张相公想不明白?”
  裴伷先没想到洛北能把话说得这么重:“公子也不要太担忧了。如今参与政变的五位大臣掌握了兵部和门下中书两省,不仅全部拜相,还都赐下了爵位。武家在朝中已经不成气候了。”
  “可武家的子弟们还是亲王,还兼任着禁军首领的官职。”洛北不再解释,只望着桌上的酒壶沉思起来。
  “我在出发之前,曾经去拜见了姚崇大人。姚崇说他已和宋璟联名举荐公子从凉州调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春闱之前,朝廷便要迁回长安,公子既然在兵部,不妨多劝劝张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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