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十几个大小将领满身披挂、腰悬兵刃、肩挎弓弩,个个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和他们说声不干,怕是这帮人真能来一出“太子身殁乱军,奉相王为帝。”
李显手也不抖了,腿也不颤了,被王同皎一扶就上了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玄武门外。
但此刻分兵去诛杀诸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太子叫门,先入宫诛杀二张。田归道也确如洛北所料,开门放了太子入宫。
漆黑的夜色之中,早有安排好的宫人替军人们引路,穿廊过殿迅速至极,不多时已逼近迎仙宫外。
迎仙宫内外的宫人已被提前撤走,张易之从梦中醒来,听到声响,还以为宫中失火,披起衣裳,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洛北已将弓箭捏在手中,见到那张面容一出现,当即放出一箭,正中张易之眉心。
张易之连惊讶都没有露出来,便已经倒了下去。
李多祚振臂高呼:“将士们!随我入宫,诛杀二张!”
潮水般的羽林军士兵们涌入宫中,在偏殿找到了张昌宗,这位莲花六郎吓得花枝乱颤,慌不择路地想走,便被几个抢功的士兵乱刀杀死了。
此刻前廷也传来喧哗,相王和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率领南衙军队进入宫中,控制了各部值夜的官吏。薛季昶也率兵闯入张氏兄弟府邸,将张昌仪等拿下。几路人马会合宫前——该杀的都杀了,该抓的都抓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张柬之小心翼翼登上玉阶,隔着殿门询问:“圣上无恙乎?”
门内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刚刚醒来,一切安好。”
她早命心腹之人把守殿门,防止女皇知晓动静,防止士兵闯入,更防止二张要挟女皇。
“太子想要求见圣上,请上官内相代为通报。”
宫灯亮了起来,梦中的女皇终于醒来,她看着殿中的人,忍不住问道:“何人作乱?”
张柬之出列一步,对她道礼:“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现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
李显?!竟然是她最怯懦的儿子李显?女皇不可置信地打量人群,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太子的身影:“既然谋反之人已诛,你可以回东宫了。”
李显下意识地要走,崔玄暐忙拉住他,又朗声道:“太子岂能再回东宫?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至今二十一载。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皆思李氏!臣等亦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以诛贼臣。愿陛下速传位太子!”
殿中众人一道高呼:“请陛下传位太子!”
女皇知道大势已去,扭头不应。但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了,上官婉儿挥笔写下了女皇时代的最后一封诏书:
退位的诏书。
第38章
第二日的清晨,雪花飞舞,洛北踏着新雪去了白马寺外。
“狄公!”他双目含泪,跪倒在狄仁杰墓前,“我等终是不负所托。”
风声呼哨,似是早逝的恩师在听他答话。
洛北将手边一坛好酒尽数倾倒在狄公墓前,又将陶罐砸碎在一边,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了同样捧着酒壶前来的姚崇。
“姚相公。”他低头道礼。
姚崇没有想到他在这里,神色一动,也流露出了些脉脉温情:“……我听说了,有位神射手一箭射倒了张易之,大功始成。”
洛北轻轻一笑,也不否认:“姚相公谬赞。”
“你这打扮,是要离开洛阳?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现在离开,不太明智吧?”
“我在长安城中还有事未完。”洛北坦然答道,“我参与起事,是为了报答狄公的恩情,完成他生前遗愿。至于功名利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哈,看来洛公子还不是自命清高的伪君子,既然如此,一路顺风。”姚崇笑道。
洛北又对他道了一礼,大步走出了树林。
此刻雪势渐大,洛北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凉意在他指尖一闪而逝,他不由得大笑出声:“好一场大雪啊。”
说罢,翻身上马,向长安城中奔去。
洛北回到长安的时候,满城的武周旗帜已经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随风飞舞的“大唐”旗帜。他依照记忆里的路线走进安兴坊中,果然找到一处朱门大户。
正巧门子打着哈欠出来扫雪,没留意到洛北,不当心往他脚面上扫了两扫:“喂,这小子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老丈,”洛北也不气恼,只问,“这可是右骁卫大将军,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殿下的住宅?”
门子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一身轻裘,但器宇轩昂,不似常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可汗殿下的族人,叫洛北。”洛北自报家门。
“你?”那门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看着不像突厥人。”
“我的母亲是汉人。”洛北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点碎银,“老丈且代我跑这个腿,若要银钱我这里还有不少。”
门子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拿身上衣服擦了擦手,进到门里,告诉守门的带刀的突厥侍卫:“外头有个客人,说是老爷的族人洛北,想要求见。”
那突厥侍卫汉话说的也不错:“他可有什么凭证?”
“这……”
“说是族人,他是哪个部族的?”
这门子当然答不出来,那侍卫正要将门子赶出门外。阿史那献一身劲装,从屋中走了出来。他本要去城外跑马,见到这些人在争执,发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突厥侍卫道:“门子说外头来了个主上的族人,但问他是什么部族,却答不出来。”
阿史那献不以为意,随口问道:“那他总该说了名字吧?”
“这……老爷,那人说他叫洛北。”
“洛北?听着像个汉人名字。”那侍卫改用突厥语向阿史那献说道,“主上,自从咱们回了长安,除了朝廷负责西域事务的那些人,什么时候有人来拜访过,这个小子假冒您的……”
阿史那献神色一动,要抬手说话,几度开口,都只是颤抖了嘴唇:“请他进来!立刻请他进来!请他来我房里……再送两壶酒,送些吃的!”
他风风火火地转回室内,一边指挥送茶送水,一边指挥收拾屋子准备衣裳,恨不得把全屋子的人都喊起来,倒叫原来去牵马的侍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洛北一路穿堂来到二门前,过堂里的松树长得有两人高,他在树下绕了半圈,果然在树皮上找到几处凹下去的痕迹。那是小时候阿史那献教他射箭的时候留下的。岁月冲刷,这痕迹也变浅不少。
一个带刀的突厥侍卫叫过了他的名字,带他穿过那些熟悉得好像在梦里才出现的亭台楼阁,终于停在阿史那献的房门前。
“喂,你可以进去了。”侍卫故意以突厥语喊他。
“哦,多谢。”洛北极自然地用突厥语答他,而后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瑞兽香炉静静地烧着,阿史那献背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两支枇杷叶。洛北半跪在地,一手抚肩,向他行了个突厥的大礼:“伯克——”
阿史那献似乎才从回忆里醒来,转过来时,几乎不能把这个半跪在地上的青年同他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对照起来。
他快步走到洛北面前,双手把他扶起来:“孩子……你……你长大了。”他在洛北的眉眼上找到了熟悉的痕迹,“你,你长得实在很像你母亲。”
“伯克……长安城里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她的长相了。”洛北不由得轻叹一句:
他离开父母的时间太早太早,早到他们对他来说,只是记忆里一个不甚牢靠的影子。
阿史那献低头笑了笑,脸上难得露出惆怅神色。他是长安城里出生,草原上生长的汉子,虽已经在多年流放生涯中平添了许多霜雪,却依旧没能改掉喜怒形于色的习惯。他拉着洛北的手臂,带他坐到窗边的坐榻上:
“我刚回来的时候,听解琬说,你在凉州,是几时回长安的?怎么不叫我知道?”
洛北说:“我回长安已有一段时日,但忙着一桩抄家灭族的事情,不想牵连伯克,所以不敢前来相认。如今大局已定,我才来拜见。”
他讲话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骄矜,阿史那献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沉吟片刻:“你参加了那场宫变?”
洛北没有答话,只轻轻颔首。
“什么?!”阿史那献下意识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房中四下里无人,只有窗户的影子被初生的日光照在地上。他只觉得情绪高涨,说不清楚是喜是悲,一腔真情喷涌而出,不由得对天高呼:
“父汗,父汗!听到了吗?!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说罢,泪流满面。
洛北只得等他平静情绪,才又开口:“伯克,我还有几件东西要给您。”
他从腰间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唐刀,半跪在地,双手举过头顶,递到阿史那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