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妇人听得半懂不懂,只记得了要放些米,忙离开去整治饭食。阿米尔又问起为何要少食羊肉的道理,洛北又温言给他解释。
  两人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医理。姚崇和李贞不耐烦听,打算各自回帐篷休息。他们一转身,正看到马儿嘶鸣,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冲进营地里。
  阿米尔听到马鸣,神色大变,冲出帐外,从马背上抱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师父,你救救她,救救丹姆!”
  洛北伸手按住丹姆的脉搏,神色一时沉下来,不言不语地又换了只手。
  “怎么样?”阿米尔急得要哭了出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洛北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把汉话说的好懂些,“现在,你把丹姆抱到帐篷里,我去拿针,然后你去把部族中的接生婆婆找来,再备上热水、干净的手帕。”
  帐篷里的哭叫一直到深夜时分才停下。阿米尔在帐篷外等得焦急,见此情景,当即要冲进去,差点没把走出来的洛北撞翻。
  “对不住,没看到——师父,里面怎么样了?丹姆怎么样?我的孩子怎么样?”阿米尔看到他,倒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连追问。
  “丹姆没事,就是气力耗得太厉害,要休息会儿。你的孩子也没事。是个男孩,只是早产的孩子难免虚弱,你让他在暖和的地方多待待,不要轻易出去见人。”
  洛北见阿米尔只知点头,身子还在下意识地往帐篷里冲,只得让开半边身子,把阿米尔放进帐篷里。
  产婆正拍孩子的脚心,那孩子爆发出第一声有力的啼哭。阿米尔看看孩子,又看看丹姆,只憋出一句:“你辛苦了。”便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摩挲。
  洛北在帐边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大事,就移动步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天实在劳累,又集中精力太久,几步路一走、差点没摔倒在地。他试着要抓帐篷那光滑的边缘,却感到有人在身后扶了他一把。
  李贞将一碗热羊奶塞到他手里:“你累得太厉害,喝一口吧。”
  洛北喝了一口,才有力气摸索着在地上坐了下来:“多谢李……先生。”
  “我可当不得这个先生,我也久在边塞,不耐烦那些规矩,你叫我一声慎交兄吧。”李贞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姚公不耐烦熬夜,先睡了。我怕你今天干了这许多事情会累倒,就多留了留。”
  他见洛北开口又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止住:“谢字就不要再说了。同行之人,谢不绝口的,实在奇怪。”
  洛北缓缓地把羊奶喝了,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他张口又要说谢,却看到李贞一脸笑意,正看着他,只得自嘲般地轻笑一声,又低下头去。
  李贞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便开口岔开话题:“洛北,你这手医术,也称得上高超了,怎么就留在这甘凉之地,没想过去长安太医院试试?你要是想去,我替你写信推荐。”
  “慎交兄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这点伎俩,不一定能够得着太医院的门。至于阿米尔那个天天喊着要去太医院的小子,就更是连门槛都摸不到了。”
  李贞不由得一笑:“就这样,你还天天那样仔细地教他,刚刚看你二人讨论医理,那个掰开了揉碎了的细致劲儿,倒像是乡塾里的蒙师教孩子。”
  洛北也被他的比方逗笑了:“我教阿米尔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他去太医院。其实,草原上大部分的疾病都是根出同源,不过是因为环境恶劣、缺衣少食罢了。他能从我这儿学到一点小伎俩,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病,叫人不要为了一点小病就砸锅卖铁地求人,被那些巫医折磨,便足够了。”
  “这……那你,在其他部族也有阿米尔这样的学生了?”
  “不多,不过是七八个人罢了,都是在一些中小型的部族。大些的部族,尤其是都督们亲自统领的那些,根本看不上这些小东西。还觉着我有意教坏了他们的人。”洛北低下头,拿手拨了拨地上的草叶,像在问李贞,又像在问自己:“……七八个人,若是能一人救一个,也是个帮助,是不是?”
  李贞不料他做此事的本心如此简单,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洛北似乎察觉到自己多言,起身又是平日里温和疏离的模样:“走吧,慎交兄,该回去休息了。”
  “洛北!”李贞快步赶上洛北,“你有此大仁德大慈悲心,又有这样的能力,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洛北闻言只是笑笑:“借你慎交兄吉言,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第二天能晚点起来。”
  他这心愿自然是没能如愿。第二天一早,阿米尔的父亲首领巴尔思回到部族的营地,见了刚出世的小孙子,就又免不了一顿兵荒马乱的千恩万谢。姚崇和李贞也沾了光,吃上了一顿首领亲自招待的早饭。
  早饭过后,姚崇和李贞自然被首领留下来谈生意的事情。洛北借口不懂经济,溜出来去看阿米尔和丹姆。
  阿米尔正在丹姆床前抱着孩子和她逗乐,见到洛北来了,忙把孩子放摇篮里,搓着两手站了起来:“师父。”
  第14章
  洛北懒得教训他孩子早产要少折腾的道理,只从怀里掏出两只荷包:“这贺礼是本来就预备着要给你们的,没想到还能赶上这个趟。”
  阿米尔抽开绦子一看,里头是两个笔挺如意的金锞子,当下差点跳起来:“师父,这我怎么能收!你救了我妻子和孩子的性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哪里敢收这么贵重的礼!”
  丹姆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镇静:“阿米尔,你就收下吧。救命之恩我们感恩在心,不可不报,贺礼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
  阿米尔只得点点头,把荷包收起来,一个塞在丹姆的床下,一个塞在孩子的摇篮里。
  “丹姆,我还有件事情要问。”洛北轻声细语地问,“我昨天试了试你的脉象,脉象显示你是害怕才会早产的,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
  丹姆低下头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莫害怕,”阿米尔连忙追问,“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谁敢动你,我一定杀了他!”
  “孩子面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丹姆瞪了他一眼,“我昨天耐不住性子,出去骑马放风,走着走着便走到神山附近,突然旱天里打雷,我看到有白色的人骑着黑马,跟在红色的神主旁边飞快地跑过去了,后来风沙一大,雷声渐小,他们就消失在神山里了,就像……”
  “就像萨满讲的故事一样恐怖,是吗?”洛北道。
  “是……”丹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一阵风大,又打雷,月亮也躲到云里去了,我真是被吓着了,这才会倒在马上,叫马儿一路驮了回来。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是我看错了。”
  “我想也是。”洛北笑了笑,“现在你在温暖的帐篷里,身边有家人和朋友,不必多想。把身子养好是最要紧的。”
  他从帐篷里告辞出来,回到巴尔思的大帐里。姚崇、李贞和巴尔思还在笑笑地互相交谈。
  见到他来,姚崇开口问他:“刚刚巴尔思首领在和我们说起名字的事情,洛郎中,你有什么意见吗?”
  洛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哪懂取名字?明日是十五,是祭山的日子,不如问问祖先和山神有没有指示。”
  巴尔思拍了拍大腿:“是,是,洛郎中说的对,是该问问祖先和神灵。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几位,为了这祭典我还猎了头野鹿呢!若是诸位不忙,不妨多留一天,等祭典后再走?”
  姚崇知道祭山的习俗。在突厥,每年部族首领都要带着子弟们在十五这天祭祀高山和祖先居住过的石室。他从未在现场看过祭典,便一口应允下来。
  第二天,巴尔思和祭司带着头,契苾部族的男男女女们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新换的靴子踩在戈壁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阿米尔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跟在祭司和巴尔思的后面。
  洛北和李贞、姚崇一起走在最后的位置,他们是观礼的外乡人,本来按照规矩不可一起上山,但念在有救命的大功,也被允许走近观礼。
  终于,火堆烧起来了。
  头戴插着血雉羽毛的大帽的祭司敲起了鼓,摇起了铃铛,口中以祭司的声音发出长长的声调。他踩着复杂的步子,在火堆边舞蹈,一边挥舞双手,一边往火堆里投入新鲜的枝条,烟柱扶摇直上,连接着天和人之间的界限。
  纸马被投入了火里,羽箭被插在祭坛上,最后是新猎来的野鹿,它的血被滴落在地上和火里——祭司的祭词念到了高潮,而后他朝天一呼,双手仰向天空,结束了这旋风般的狂舞。
  巴尔思和他的族人们跪下身子,低下头,向神山和祖先祷告。洛北和姚崇、李贞一道,远远地看着他们或歌或舞。
  火堆燃尽了,精疲力竭的祭司站起身来,带着人们走下神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