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姚崇久困于案牍公文之间,见此情景,不由得心旷神怡,吟咏起陶渊明的诗词来,“洛参.....洛北,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
  “是。”洛北跳下马,替他们在草地上铺好毡毯,又从包裹里取出馍馍来递给他们,“此地是牧民们放牧的草场,天干物燥,不宜生火,请两位将就一下。”
  姚崇拧开所带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又吃了口馍馍:“虽说不宜生火,这馍馍还是热的。你这是变戏法出来的?”
  “不是。”洛北回答,“突厥人常在行进之时将肉与面饼贴着马肚摆放,一日奔驰下来,便将肉和饼都热得半熟,可以食用。我效仿此法,只是把这馍馍早早蒸熟,吃的时候有些温度,更好下咽。”
  “这倒是常来草原的人才能想得出的办法。”李贞把一个馍馍吞下肚,正看到远处有几个打猎归来的汉子,便呼喊了他们几声。
  那群人也以生硬的汉语回应:“喂,那边的人,是来行商的吗?”
  他们策马走到近前,为首的青年先认出了洛北的面容,不禁笑道:“师父今年怎么来的这样早?正好有几个疑难杂症要找您呢。”
  “城里没什么事,就来看看。”洛北依旧以汉语答他,“今年年景好吗?”
  “好~托祆神的福,家里的羊崽子都养的胖胖的。卖出去的收入可以过个好冬天。”那汉子说,“前段时间我们还说起您,阿妈说吃了您的药,眼睛好多了,等您冬天来的时候,要留您多住一阵子。”
  李贞不禁在一边发笑,这个人身背长弓,手提一只大狼,身高体阔,高鼻深目,是个地道的突厥大汉,谁能想到他和洛北这么一个还没弱冠的孩子讲起话来,却这么轻声细语,尊敬得要命。
  他这一笑,那大汉才注意到李贞和姚崇:“这两位是?”
  “路上遇到的皮货商人,姚老板和李老板,他们都是来草原上收皮货的。”洛北解释道,“第一次来,不认得路,就叫我一起。”
  他转而向姚崇和李贞解释:“这是此处部族的首领之子,名叫阿米尔。是我的学生。”
  “你的学生?”李贞好奇道,“你这个岁数,就收学生了?”
  “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孔子还拜小儿为师,我拜师父为师又有什么不妥?”阿米尔当即反驳道。
  姚崇哈哈大笑,心下只觉得洛北这个人有些意思:“是,是,师徒名份倒也不在于年纪大小。”他递出名帖:“兄弟,我和慎交都是头一回来草原上,只想认认路,和大家交个朋友。”
  阿米尔接过名帖:“何必这样麻烦,你们是师父的朋友,就是我的贵客了。”他以突厥语对同伴们说几句,几人前呼后拥地把洛北等人一起请到自己部族的营地里。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候,各处放牧的人们带着牲畜们回家了。帐篷内外热闹得不行。人们聚在一道,一起买卖牲畜、购置家什,然后便是没完没了地聊天,聊草原上的事情,聊凉州城里的事情。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就有人弹起琴来唱歌跳舞。
  姚崇和李贞行在人群之中,一路听着人们说说笑笑。姚崇低声对李贞道:“倘若天下所有的羁縻州府都如凉州,天下太平也就不远了。”
  李贞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姚崇非要来凉州的深意。他再一前望,洛北已经被一群男女老少们上来围住了。那些人用突厥话和生硬的汉话叫他的名字,请他去看病,拉他去吃吃喝喝,找他一道跳舞。
  阿米尔把洛北从人群里拽出来:“走,走,跳你们的舞去,唱你们的歌,等我请教完了师父,再和你们说话。”
  洛北好奇问他:“怎么了?”
  阿米尔低声道:“前段时间气温骤降,有个人想是着了凉,一直发热,冷汗。最近开始呕吐,我试了用丁香、藿香、滑石一类的东西,他一口也咽不下去,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洛北挽了挽袖子:“走,领我去看看。”
  第13章
  那病人的几个孩子正守在门前,看到阿米尔领着洛北来了,都蹦起来,要去找他们的母亲。
  洛北迈进帐篷里,给他号了脉,出来又用汉话问:“你们爸爸发病之前,是不是吃多了羊肉,还喝了酒?”
  几个孩子都是半大模样,不太通汉话。他们的母亲也不知道在何处。
  洛北打着手势,比划着又用汉话问了一遍:“你们爸爸发病之前,是不是吃了羊肉,还喝了酒?”
  最大的那个女孩子瞪着一双向日葵似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洛北从包里拿出一包药包,递给阿米尔:“你用这竹茹汤试试。记得要用半碗姜汁,浆水一升,煮到水少一半就行。”
  阿米尔点了点头,又问洛北:“师父,姜汁是什么?”
  洛北正想着怎么打这个比方。一边打李贞已经突兀地用突厥话开了口:“一种用‘姜’磨的汁水。”
  “我知道了。”阿米尔这才又打量了一眼李贞,“哎,你这个皮货商人,突厥话倒是说得不错嘛。”
  “没这点本事,哪敢到草原上来收皮货啊。”李贞笑着继续用突厥语说。
  阿米尔摇了摇头:“收皮货的事情,最好是问问我阿爹,他今天打猎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他给姚崇和李贞指了指客人们休息的帐篷:“两位请在这里休息吧,地方狭小,请见谅了。”
  姚崇和李贞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那帐篷虽小,却收拾的很干净,毡毯晒得干干的,坐上去便闻到太阳和干草的气息,茶水在炉子上呜呜地叫着,炉子上还烤了些野果。
  李贞给姚崇倒了杯热茶:“这个洛北,真是搞不懂他,在凉州的时候突厥话不是说得很流利吗?怎么到了草原上,一句突厥话都不说了?他刚刚要是说突厥话,省了多少事。”
  姚崇身为宰相,自然想的比他更多些:“慎交,你把他的做法想的简单了。他不辞辛苦地奔忙于各部族之间,不是为了救这一两个人,而是为了广播教化。”
  李贞追问:“我怎么不明白姚公的意思?”
  “慎交,你想,如果你是住在草原上的一个不识字的牧民,部族中的人生了病,都是靠汉人郎中治好的。而这个汉人郎中,不会一点突厥话,那他们为了让自己的病更容易治好,会做什么?”姚崇问。
  “学汉话。或者叫自己的孩子学汉话。”李贞反应了过来,“他是想用‘看病’这个事情,使牧民们多学些汉话?”
  “是,多说汉话,便要多学我们的文化。这些内附的部族便也沐浴王化了。”姚崇由衷感慨道,“你看,他的‘学生’不就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还对他执礼甚恭吗?”
  他俩聊到这里,阿米尔和洛北一道走了进来,洛北正在叮嘱他:“要学医术,还是要学《伤寒杂病论》、《千金方》这些大家之言。”
  “那几本书太难懂了。我一边读,一边认,还有好些字认不全。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去长安城里看一看,学一学。”
  阿米尔给三人倒了茶水:“可是家里的牲畜和部族都离不开人。要是我的孩子出生长大,倒可以让他去看看。”
  姚崇和李贞对视一眼。李贞才知道姚崇的高瞻远瞩。
  洛北全然不知他们的这番交流,还在问阿米尔话:“你的妻子,美丽的丹姆姑娘呢?她怀着身孕,孩子可就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情了,你这个做丈夫的,要多多上心才是。”
  “师父别总说我啊。我哪管得住她,我不让她多动,她还骂我。”阿米尔低下头笑了一笑:“这个月份了,还在外头骑马。”
  他这一笑,在场的人就都知道他们夫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免为这小儿女情态笑了一会儿。
  阿米尔不好意思地走到炉子边,把那瓜果一个个地塞到众人手里,再一抬头,看到外头跑来一个孩子,扒着帐篷门往里瞧:“喂,孩子,在外头看什么?进来,给你果子吃。前天丹姆采回来的,可甜了。”
  “不要不要。”那小孩连忙摆摆手,“阿妈叫我来找洛郎中和你,阿米尔叔叔,还说,如果你们在忙,就不要打扰。”
  他们几人当然没什么可忙的,一道说说笑笑地回到病人家的帐篷跟前,那妇人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来,一见到他们,慌忙跪倒在地,给他们磕头。
  阿米尔忙把她扶起来:“可是病人好了?”
  “好了好了。能说话能吃东西能走路了,正烧了一碗热热的羊肉汤给他喝。”妇人用生硬的汉话道,“等他大好了,我再带着他来给两位磕头。”
  “夫人,这羊肉汤可不能再喝了。他这就是酒和羊肉混在一起吃得太多,才引起的胃热,又兼身体受凉,热气发不出去。”
  洛北忙把自己手中的果子递给妇人,“要吃些东西,也要吃些容易消化的,连米一起放在锅里煮,成粥了再给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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