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北点了点头:这地方是逃户聚集的镇甸,怪不得他从未在任何一张地图上见过。他和周大一道停在药店的旗幡下,周大先进店里招呼起来:“范三叔,来了个小郎中,替我家娘子开了副新方子,你快来替他抓药。”
那药店老板范三正守着柜台打盹,被他这样一闹,也不生气。毕竟这镇甸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洛北,见这少年人面容清俊,年纪不大,更是不以为然:“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也敢叫你家娘子吃他开的药。”
周大不甘不愿地反击道:“总比吃了你的药呕吐不止的好。”
洛北没理会他们这番来往,只拿了药店的笔重新写升阳散火汤的方子:“升麻五钱、葛根五钱、独活五钱、羌活五钱、白芍药五钱、人参五钱、炙甘草三钱、生甘草二钱、柴胡三钱、防风二钱五分。”
范三围过来看他写字:“字不错,就这方子可太破费了些。少说要一贯钱。也不知道周大家出不出得起。”
周大也显出些踌躇:“一贯钱么,有是有的,本来是要等开了春,买点牲畜,修缮农具使的……”他把目光投向洛北:“小郎中,有没有便宜些的法子?”
洛北想了想,没有立刻说话。周大见他不语,心下已经明白三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那便买了吧。”
“小郎中,你可要想好,这治不好病,你怎么下得来台哟?”范三转身在药柜里抓药,照着方子把药都配齐了,又一一打包起来,递给周大。
洛北不以为意地袖起手:“治不好病,药钱自然我出,要赔多少,我也都认。范三叔,倘若我真治好了,又当如何?”
“那算我学艺不精,我给小郎中磕头拜师!”范三笑道。
洛北笑了笑,应下此约。那范三还要守着店铺,走不开,就叫小药童拎着药材往洛北走一趟。几人到家煎药,已是晚餐时分,周大等得心焦,见洛北把药舀出来,也不怕烫,当场端去,一口一口地喂他娘子喝下。那妇人喝了药,靠在床边歪了半晌,又拽周大:“我要先睡会儿,你小心招待客人。”说罢,躺下去睡了。
几人都守在屋外的炉火边,都不说话。周大盯着炉子里牛粪烧的火焰,洛北和药童各自望着一边,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洛北拍了拍那小药童的肩:“你去试试她额头。”
周大闻言,跳起来就往屋子里跑,他颤着手在自己和妇人的额头上一试:“当真不烧了!”他差点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又想到床上还有个病人,才按捺下心情,走出来对着洛北纳头便拜:“多谢小神医救命大恩!”
洛北忙摆手避过,不敢受他这样的大礼:“举手之劳,大哥实在客气。”
那药童却不信,进屋子又仔细试了试周家大嫂的体温,出来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洛北:“你……你这是医术,还是妖法?”
周大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小子,这会儿可服了吗?深夜路不好走,明天回去和你家恩师复命罢。”
次日清晨,范三听了药童的复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本要再说什么,却看到洛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当下把心一横牙一咬,撩开袍服,双膝即将跪地:“老夫学艺……”
“范三叔不必如此。”洛北双手扶住了他,他用了几分暗劲,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意气之赌,原是您提出的,我只得应约。实际岐黄之道何其深邃,我不过凭了一点侥幸而已。您不必介怀。不过有一事,还请范三叔帮忙。”
范三叔本还要再往下坠一坠,却觉得这小子双手有如铁铸,根本无法动摇。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好说,好说。”
洛北得他应承:“诚如范三叔所言,我开了副颇为破费的方子。嫂夫人虽然已经不发热了,后续却还需加减四物汤调养。想来我这大哥已为了嫂夫人的病破费许多,我请范三叔将这方子抓上几副,便宜些卖给我。”
“老夫已经应承,请小神医不要再提一个‘卖’字。何况又是乡里乡亲,我帮衬些也是应该。”药店老板替他磨了墨,“小神医写下方子,我便将这药赠给你。”
洛北提笔写下四物汤配方,只去了地黄,加上枳术、陈皮二物,又对周大指道:“请嫂夫人吃上三两副,身体便调养好了。”
周大又忙着跪地道礼,洛北不好再拦他一遍,只得生受了一礼,才把他扶起来,笑道:“大哥何必这样客气,我觉得昨日那羊肉热汤不错,想再喝一碗。”
“做,这就去做!”周大一拍脑袋,“这热汤要加些芜菜好吃,我知道有家有,小神医请等等,我这就去买点。”
洛北百无聊赖,本要跟着他一道去,却见到有人在一处暗巷中向自己招手,当下顿住脚步,一手按上刀柄,缓步向那边走去。
第3章
招呼洛北的这人身材高大,穿着里衬着皮裘的褐袍——这正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管家下人们最常穿的装束。洛北不知自己如何引来了这座大佛,面上却不表,只拱手道礼:“阁下寻我有什么事?”
“我家老爷路经此地,偶感风寒,想请小郎中前去医治。”
这管家并不指摘他礼仪,也不似其他人称他一声“小神医”,反而干净利落地道出来意。洛北点点头,心里已预感到自己招惹了个麻烦:“我才疏学浅,恐怕不敢诊断贵体。”
那管家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小郎中何必如此,那周家汉子我们自会告知,小郎中的行李也会取来的。”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聚集于此的乡民算是“逃户”。此人又有京中背景,只要一个“报官发落”,就够满镇人受尽苦楚、家破人亡:“何必劳烦,我去打个招呼,取了行李便和你们去。不要为难无辜之人。”
这长安来的贵人住在镇上最好的那处院落里,院落只有一进,用石头修得十分宽敞整洁。洛北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眼,发现院内院外的各处哨点都有官兵把守,心知布置此地的必是个知兵之人:“不知在这里停留的是哪位将军?”
带路的管家转过身来:“小郎中,我家老爷请你来问诊。不该问的话不要乱问。这是为了你的脑袋着想。”
洛北自做了“乌特特勤”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呼喝过,但他有心藏匿行迹,只得按下性子,走进屋子。
半靠半躺在床上的是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者,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子却很壮实。洛北给他行礼,他只挥挥手,自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坐,坐。”
洛北听他声音断断续续,已经皱了皱眉,待试过两边脉搏,更是迷惑。他转身问带他来的那管家:“你家老爷是如何病成这样的?”
那管家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只不过是赶路的时候着了凉,先是咳嗽发热,然后就这样了。”
洛北摇了摇头,将老者的手腕放回原处,默然起身:“这样的病人我治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洛北高声道,“医家讲望闻问切,我这四道只能行两道,这样的病人,我找不出病因,开不出药方,便是勉强开了,也治不了病。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杀。这荒郊野岭,只怕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活不成。”
“你!”那管家自腰侧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唐刀,“我看你是要造反!”
洛北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告……告诉.他。”那床上的老者忽而捶了一下床边,呼喝道。
“是。”管家将唐刀收回身侧,“我家老爷是京中御史,姓解,讳琬。此次是以西域安抚使的身份来到边关的。”
洛北还是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的时候,就了解过这位解琬解御史的情况。解琬少年时参加幽素科,登进士第,一开始是做县尉、县丞这样的小官,后来因为谙熟边事,才被女皇超擢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他经常被委以使节重任,在塞外各国之间来往,捍卫大周的利益。
突厥大汗默啜深恨解琬在西域各国中的威望,曾经屡次派出杀手刺杀,但回回都因为找不到解琬的踪迹无功而返。
默啜曾经抱怨过,解琬只是普通人,又没有遁地之术,怎么会找不到踪迹。
今天洛北在这偏远镇甸见到他,才明白了原因:这位解御史轻装简行,压根就不从地图上的大路走。
洛北谙熟边事,自然能猜出解琬此行的原因:
如今西域局势混乱,大周、吐蕃、突厥三家相争,域外还有大食虎视眈眈。依附大周的西突厥却和同样依附大周的突骑施不合,甚至动起刀兵,导致丝绸之路断绝。解琬以“西域安抚使”的头衔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调停西突厥和突骑施的战事。
只是作为洛郎中,他是不能知道这些的:“看来解御史是要往西域去?”
那管家又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就知道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警醒点,接下来我要说发病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