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阙特勤把几个护卫从沙地里刨出来,众人一道搜寻,才找出剩下人的尸首,不是死于窒息,就是被沙暴卷起的石头砸碎了五脏六腑。
阙特勤问:“找到乌特特勤的尸首了吗?”
突厥牙帐中人人皆知,阙特勤与乌特特勤是生死之交的挚友。几个护卫各自对视一眼,开口道:“阙特勤.......风沙卷过的地方这样多,哪里还能找到乌特特勤的踪迹?或许他是找到地方躲起来了,或许他是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总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阙特勤看了手边扯下来的半块衣角,惨笑一声:“难道我如今只能拿着这块衣角去给大汗复命,说因为沙暴,任务目标已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几位和我同行,如果大汗责怪,你们就和我一起承担吧!”
“属下不敢!”几个幸存的护卫赶忙跪倒在地。有那机灵胆大的护卫反应过来:“我等奉命护送乌特特勤回牙帐觐见大汗,不料半路遇到黑沙暴,乌特特勤与头领同没于沙暴之中,尸骨无存!”
剩下的几人都反应过来,纷纷附和:“是,沙暴都过去了,如今一点动静没有,乌特特勤一定是死了。”
“就是就是,如果没有死在沙暴里,缺水少粮,他也一定活不久。”
“我等愿意与您一道向大汗复命——就说乌特特勤已死!”
阙特勤点了点头,带着一众护卫向外走去,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石峁和沙地:
那里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洛北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梦到纷乱的朝堂上被禁军架出去的宰相,梦到流放道路上,落雨的驿站中充满血腥气的地面和耳边缠绕不绝的刀刃碰撞声——
他惊醒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掉在了他的身上,扑闪着翅膀在他身上跳。
意识随着这一下下地跳跃回到脑海,洛北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有一只浑身是血的幼鸟。它扑闪着翅膀想飞回鸟窝去。
“是金雕。”他伸手摸了摸幼鸟的脑袋,知道金雕有在食物不够时族内残杀的传统。只把它捧在手中,支撑着站起身来,四处打量。
他身处一座古城子中,目之所及,只有土墩垒砌的城墙、几座佛塔、几座土质的房屋。他勉力起身,在一处土墙上发现了鸟巢,里头已有了几只耀武扬威的幼雏。他靠着土墙向上攀去,借力将幼雏送回巢中,不料扒到一处缝隙,一团纸团率先掉出。
他展开一看,竟是一封书信:
“五月七日,海头城西域长史关内侯李柏顿首……”
洛北将李柏的名字念了一遍,想起这是《晋书》中的人物,前凉第四位君主张骏的部下。海头城便是当时前凉屯兵所在,离楼兰古城不远。他原想一路向西往蒲昌海而去,没想到竟然被风沙吹到此地,也不知此地离蒲昌海还有多远。
他正思索着,忽而头上一阵飞沙走石,竟是那只幼鸟又被推下巢穴,它跳到了房檐上,几下踩踏,塌了屋檐。他躲避不及,被一只包袱砸了头。
那包裹里好好地收着数块金、银锭,不少珠宝,还有一只打磨得甚是精美的玉笛。
或许是当时前凉内乱,有达官贵人逃难至此,躲避不及留下的。
“可惜啊。”洛北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补给,身边的只有一把唐刀。他自己和这只垂死挣扎的幼鸟,迟早都化为戈壁中的一具枯骨。他靠在土墙上,逐渐意识模糊。
又是一声马鸣,将他的意识唤了回来。
马鸣?在这地方会有马鸣?他抿了抿干渴的嘴唇,重新站了起来,看到烈日之下站着一匹通体黑色四蹄雪白的马,正是他自己的坐骑。那马儿身上还载着阙特勤从那些骑士们马上夺来的补给。
他摘下一只水囊,抿了几口水,又咬了一口肉干。小鸟在他的掌间快活地啄着肉干的碎屑。他喝饱了,也将水囊递到马儿口边,那马儿却不理他,只咬着他的袖子,让他上马。
驰骋半日,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他面前。
蒲昌海到了。
第2章
蒲昌海水天相接一色,根本望不到边缘。
洛北牵马走到下游,解开自己突厥样式的发辫,脱下自己突厥样式的袍服,跳入河中,洗去身上的尘埃。
戈壁滩上的绿洲里风声呼啸,荒野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明月在注视着他。
洛北重新换上汉人的粗布青衫,将头发挽起,在包里翻出他早已准备好的通关文牒。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自此从人间消失,戈壁滩上的绿洲里只剩下一个并州来的汉人郎中。
他一边往嘴里塞干粮,一边喂给金雕一些碎末,又随手捡起一节枯枝为笔,在沙地上画下一幅简易的地图。地图的另外一端就是他刚刚给阙特勤指出的瓜州。
只是因为这阵沙暴,他较原来的路程向西偏移了二十里。原来计划要走的路,是彻底不能用了。洛北将突厥人的各路岗哨在图上标出,勉强在几条路途中选了一条隋朝末年废弃的旧道前行。
这条道路几乎已被风沙遮盖,罕有人迹,也就不会有突厥人的哨兵来打扰。洛北白日赶路,行猎,晚上便寻个背风处将火堆升起,烤些小兽充饥。
路程走到第十八天,瓜州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洛北本想尽快入关,天色却一时阴沉过一时,显然要下暴雪。他不敢在荒野上与风雪搏斗,只得拨马去寻附近的人家,走了小半日,在山坡深处找到几处燃着炊烟的人家。
那几家屋舍都整治得颇为干净整齐,土墙边挂着几条晒干了的肉脯,屋后有一口圆井和一片结霜的葡萄藤。
洛北叩了一家的门,门内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农村汉子,面目方阔,肤色黝黑。洛北客客气气地行礼,说是路过的游方郎中,姓洛名北,想借宿一晚。
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颇为年少,孤身一人,又是行色惨淡,想来已在荒野上走了些时日,心下先少了几分戒备。他一面把洛北往屋子里让,一面笑道:“这地方偏僻,也不知道小郎中怎的寻来,我姓周,在家里行首,小郎中叫我一声‘周大’便是了。”
洛北低头应了声:“周大哥。”又摸出十几枚铜板递给周大:“天气冷,看大哥厨房里可有吃的?卖我一碗?”
周大一笑:“要不怎么说小郎中来得巧呢,今晚我和娘子吃的正是羊肉汤,还剩了些,且稍候片刻。”他手脚麻利,很快自炉边端出一碗羊肉热汤来。
此地附近是牧区,羊肉易得,肉嫩味甘,少有膻腥之气。洛北喝了一碗,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他拈了些碎肉喂给金雕。他开口正要道谢,正见那汉子在一边期期艾艾地盯着他。
“大哥有事找我?”洛北心下已有了几分计较,“可是家里有病人?”
周大神色一喜:“给小郎中说着了,我的娘子得了个怪病。一到晚上就发热不止,天亮了才好些。我们也去看了郎中,他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只开了个‘四什么汤’,结果她吃了却吐得厉害。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问问小郎中的办法。”
洛北无奈地一笑:“我不善治妇人病。只是大哥开口问了,我就试试。”
里屋收拾得十分干净,只是没有炉火,周家大嫂躺在卧榻上,蒙着一双眼,想是许多时间没有睡好,看到有人进来,不过虚弱地笑笑,便把头又垂下去。
洛北低声向她道过姓名,从枕头上抓了一条方巾来,盖在她的手腕上,一边诊完,又换一边。
周大在一边急得搓手:“小郎中,怎么样,可有什么办法?”
洛北想了想,又问周家大嫂:“嫂夫人可否将这怪病发作之前的形状再说给我听听?”
妇人声音虚弱:“原是前几日有个商队打这儿过,送我们些水果。冬日水果罕见,我那时候些微有些咳嗽,就拣个梨吃了。其他就再没有了。”
洛北点了点头,向两人道:“大哥,嫂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想来是胃虚又食了冷物,所以阳气被遏制在脾土之中。想来嫂夫人那时候也是葵水刚过,有些血虚,我开个‘升阳散火汤’,吃上一剂试试。”
他从包袱里取出纸笔,将毛笔尖在烛火上化了化。但那毛笔随他风餐露宿太久,写了几下都写不出字来,倒是毛都掉没了。他尴尬地顿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笑着解了围:“咱这儿药铺不远,明天早上雪停,我带小兄弟走一趟就行。”
第二日一早,雪就停了。窗外映着一片雪光,甚是明亮。天还没大亮,周大就带着洛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镇上赶。
赶路无聊,洛北便随口问起此地情形。周大边走边给他说:“我们这些人,本来是住在山下的多。可惜这些年突厥常常来打我们。朝廷的兵马我们却没怎么见过。好些个人活不下去了,拖家带口地来这山里躲避,久而久之,这里倒有了个小镇。这地方不在官方的地图上,来的外人不多。只有几支商队会在这儿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