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妫越州正躺在一张由她改造好的躺椅上晒太阳,闻言也没睁眼,说道:“鬼知道哪里的‘马场’,她就是不爱见我闲着。”
  姚奉安没忍住笑了起来,附和着说道:“是啊,可给我们小州累坏啦。不过……棠署长毕竟是你的上司,在你入职以后也颇为照顾,就这样直接拒了,也不太好。何况这次,恐怕是皇帝亲自要见你。”
  妫越州拉长语调说:“她要想见我,出皇宫打个车拐几个弯就到啦。”
  “你这话——她可是陛下,”姚奉安忙要她注意言辞,又猜测着问,“你是不爱去宴会么?对,你是喝不了酒的。而且推杯换盏,你怕是也会厌烦。”
  姚奉安给桌腿敲上了最后一颗钉子,放在地面后也十分牢靠不会晃动,她便满意一笑。从前她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闺中读过几本书,再后来出傢从夫,教道理都是女子该贞娴端淑。在养了越州之后,她才开始渐渐“动起手”来。妫越州总是很成熟,看着一个孩子上能换电灯下能修水管于姚奉安而言确实是很震撼的事。尤其是,在一些大事上,也要靠妫越州跑前跑后给她这个大人撑腰,姚奉安又难免感到惭愧。她暗暗推测,或许这就是越州不愿意直接喊她“妈妈”的原因。所以,姚奉安下定决心做一个靠谱的大人,而不是继续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未亡人”。之后,她便发现自己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事情上收获成就感,妫越州甚至称赞她“有天赋”——修个桌子腿需要什么天赋呢?姚奉安暗暗觉得好笑,但妫越州这样说了,她就笑着应下。总之,修理已经成了姚奉安的一项爱好。而看到这些被修理好的器具能重新投入使用,就更令她开心了。
  ——这个桌子可以放到厨房。她这样想着,扭头又看见妫越州在躺椅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觉得十分安心。姚奉安想了想,又说道:“其实……也是可以不回来的。回来……你还入了督政署,难免就有些为难的地方。越州,你每次出去,我总有些提心吊胆。”
  妫越州睁开双眼,在正午的太阳下微微有些晃神。她同样回忆起了在达辉兰的那些时光,说话时便慢了一拍。等她回头,才发现姚奉安已经走了,估计是以为她已经睡了过去。于是她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有另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躺椅前。她的影子打在妫越州的胸前。
  是秦襄仪。
  她静静望着妫越州的睡颜,顿了顿,又轻手轻脚地搬过来一个板凳,坐在了她的身边。秦襄仪还拿着那本《古西罗尼语大字典》,这几天她一直在看。在屋子里虽然安静些,但呆久了也会感到寒冷。妫越州这里就总是暖和许多。
  秦襄仪翻过一页,阳光暖融融的,她又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了。于是秦襄仪开始专心地望着妫越州的面容。她想找到她同许多年前的不同,那些成长的痕迹。这段时间妫越州总是忙碌,她们很久都没有这样静静地陪伴彼此了。
  她的目光还没从妫越州的眉眼移开,下一刻却见她的睫毛微颤,紧接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就睁开了。秦襄仪从中瞧见了自己那张有些措手不及的面容。
  “打扰到你了吗?”秦襄仪轻声问。
  妫越州否认了,说:“我觉得你想找我说说话。”
  秦襄仪别过头,手指在字典摊开的一页上滑动着,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妫越州笑了下说:“非要我不忙,你这话才能说么?”
  秦襄仪说:“我向来都不忙,却不见你来多找我说话。”
  她觑了一眼妫越州,又低声补充道:“从前的话、未来的话……许多的。”
  “好吧,”妫越州借坡下驴地问道,“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她这话接得太快,秦襄仪又有些疑心她敷衍,于是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不先问之前呢?”
  ——这语气像极了质疑妫越州是否当真有四百岁的小时候。
  妫越州拿出“我确实没有四百岁”的语气坦然说道:“我们都知道从前你栽了个跟头摔得不轻,摔就摔了,不过要是有人总问我摔跟头时疼不疼,我一定会给她一拳的。”
  秦襄仪弯了嘴角,又有些不忿地开口道:“原来你会问这个?”
  “那不然呢,”妫越州说,“我瞧着你从前也不像跌了还能鲤鱼打挺翻起来的样子——看看你现在,俩胳膊加一起还没我小腿粗呢。”
  “我就知道,”秦襄仪拔高声音,望着她又小声嘟囔道,“但我已经要离昏了,你不是看见那‘离昏书’了吗?到时候一并连我的傢装,还有他顾家欠我的,都要回来。”
  秦襄仪休养了这些时日,神智越发清醒坚定。她想到顾闻先的仕途起初不顺,那时卫闵也还势力平平,还是秦家为他出了力。可是后来她父亲离世,家业也在几个弟弟的争斗中败落。顾闻先便觉得她终于无依无靠了,就开始明目张胆让她“顺服听话”。秦襄仪后来才意识到,他从未真正尊重过她,而是在尊重他的岳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势力的动物。他们尊重彼此,尊重钱权势力,却不会真正去尊重女人。秦襄仪回想起那日瞧见的“三太太”,瞧见她身上穿着的自己从前的衣服,她就越发恶心顾闻先。她、她们这些女人对于顾闻先来说究竟是什么?是可替换的资源、玩意儿,一个没有了,还能找到下一个,源源不断地满足他的癖好。这样的人,男人,永远在被偏重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真正尊重女人?
  ——她为什么现在才彻底认清这一点?
  妫越州……妫越州不是没有向她说过。然而从前秦襄仪会将它视为偏激。那时候生活的真相还没彻底向她张开獠牙。或者说她不愿意去直视这样的獠牙——那需要勇气、很多很多的勇气。或许还有其它的原因……她和妫越州是不同的,而她在某种程度上一直固执地保持这部分不同。
  总之,这是从前的事了。
  “好啊。”妫越州说。
  “到时候,有了钱,我会继续读书,”秦襄仪接着说,“这些字典里的字,好多我还都认识。重新拾起来,也不会太费劲。我会付给你和姚阿姨房租的。我还是想继续翻译,从前书卖得不好,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我学到的知识还是太少了,所以我要继续向上读……”
  她话说得多了,就会有些颠三倒四,各个方面的,想到了什么,话语便率先从嘴里冒出来。妫越州也不在意,时不时应上一声。于是秦襄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当她说到自己也想剪个短发的时候,院子外大门口却传来了几声叫喊。
  贺良征和何衷我拎着几条鱼一起来拜访了。
  第128章 “好啊好啊,要一饱口福啦!”
  贺良征乐呵呵地走在前面,何衷我落后两步,一贯是绷着嘴角不算高兴的样子。她瞧了瞧长衫上被鱼尾溅到的零星湿痕,又将那几条鱼挪远了些,一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板向前看。这一眼没瞧见在躺椅上招手的妫越州,倒是先看见了抱着一本厚书起身的秦襄仪。
  何衷我难免一愣,认真来说,这其实也是二人自多年前不欢而散后的首次会面,各自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于是秦襄仪也愣住了,望望贺良征,又望望她,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笑容来。
  何衷我还没从见到她这瘦弱身板的惊诧中回神,率先被这笑容唬了一惊。毕竟从前她们之间的氛围可绝没有这样平和,秦襄仪从前也不是腼腆文静的女孩。说起她们二人的渊源,那还是始于妫越州。一个视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而一个是她的青梅好友。单是就“妫越州”这个话题二人都能辩论上八百个回合尚不罢休,更别提还有首次在医务室见面的看不对眼了。
  何衷我觉得秦襄仪是很典型的那种骄生惯养的大小姐,衣着光鲜亮丽,容貌标致秀美,行事又总有些讲究,不经意间就显露出些许优越感。她并不盛气凌人,但有着一眼就能让人瞧出来的傲气与矜持,大约除了妫越州,谁也不能轻易入了这位大小姐的眼。
  何衷我并不喜欢她,秦襄仪也同样。哪怕抛开妫越州不谈,乡下穷丫头也不可能和城里富小姐彼此看得上眼。二人在学校中的交集并不多,每每遇见了也大都是别过头装视而不见。唯一的一回——也是何衷我很想从自己的履历中抹去的一回,就是二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一同翻墙,然后被抓了个正好。
  ——就是妫越州在重逢后也记得拿出来嘲讽她的那次“小过”。
  那次的缘由是何衷我出门买书。难得的一次空闲周末,何衷我首次从老师那里签了条子出校门,是为了去京都中的某个书店。她想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本,书店中或许会有相关的资源。没想到课本还没找着,竟然先瞧见了同样在书店中的秦襄仪,她手中拿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正倚在书架的某个角落,翻开了其中一本看得入神。等察觉到何衷我的脚步之时,秦襄仪下意识就将那几本书藏到了背后,面上则霎时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