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一晚,她猜出了沈佩宁的身份后,便继续幽幽说道:“你杀了人家的高堂手足,还以为她会同你情深义重么?哎呀,她难道不比江东的那位更令人揪心?若你……若你再被捅一刀……还能从涧底爬得起来么?”
  妫越州自然恼怒,她既骄傲自负,便难忍旁人再三去揭短处,然而到底忘不了最终目的,在冷冷地观察了一段素非烟后,她方觉察到了一点不露痕迹的真心。
  “你怕败么?”她挑眉问道,“同我一处,你怕败了?”
  素非烟却道:“我只怕你死不了。你若赢了,岂非我那爹爹便要一败涂地?”
  妫越州道:“他城府颇深,又有亲生男儿,若是不死,岂有你的出头之日?”
  素非烟许是喜欢这样不加遮掩的对话,在其中她的欲望与野心皆被堂堂正视。她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坦然道:“他那亲子形同废人,哪怕再不甘愿,也只有将这里交给我。他别无选择。”
  “他不会再有别的选择。”她道。
  妫越州便缓声道:“那么,素庄主。仅此而已?”
  素非烟盯着她,神情中喜怒难辨。妫越州笑了一下,回视她的眼睛,继续道:“只是素庄主,你甘心么?还是你打算再找一个武功一等的男人?这恐怕不行了。”
  “因为如今乃至以后的天下第一,只会是我。”大约是为了报复她方才的挖苦,妫越州此时的笑容既恶劣又得意。
  素非烟仍旧目不转睛。她缓缓放开了双手,拉远距离,她轻声道:“你可真是……真叫人讨厌啊。”
  素非烟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依旧遵循并利用规则,在这套规则中筹谋布局,直至能达到它体系下的最高点,然而无论如何,只因她是个女人,那么她所得到的一切都会大打折扣;其二便是随她同样去做这套规则的打破者,她、或者她们或许会建立一套新的规则,可这风险太大,而她一向是个聪明人,是十足谨慎、力求万无一失的聪明人
  “唉,”她这次是当真忧愁了,“你太叫人讨厌啦。”
  妫越州对此适应良好,便不再多言。她偶然想到了甚么,又道:“我还要托你件事。”
  素非烟从思绪中回神,道:“难道是明坤神剑?”
  妫越州却摇了下头,道:“不。既然你已认出她女子之身,多照应几分大约不妨事。”
  语毕,一小瓷瓶便被递了过去。素非烟接过,表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几分古怪。
  “‘沉迁引’,”妫越州道,“你或许需要。”
  素非烟道:“此药功效颇多,其中尤以提神解乏之效最有名。你给我这个,难道是为了日后长眠地下时,也令我以此药相引?”un
  妫越州闻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要动怒,却最后笑道:“届时也得你走得动道才行啊,素庄主。”
  素非烟身上亦不见分毫怒气,她把玩着那小瓷瓶道:“果真这是谢礼了。你是担心我瞧着弱不禁风,今晚熬了夜明日该撑不住吗?”
  妫越州冷哼一声,耳听得已有脚步声临近便转身欲走,岂知又给素非烟捉住了手臂。
  “若要熬夜,如今才到哪里?这又算甚么谢礼?”素非烟柔声道,“我要你同我喝酒——去这庄里最高的楼顶之上。”
  ……
  妫越州略感讶异,她心道:这却难了,我并不擅长饮酒。
  而一想到酒,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桃花酿”,以及郁郁葱葱、连绵不断的大片桃林。有人喜爱在桃树下酿酒,便取名为“桃花酿”。此酒入口甘甜,回味清爽,初初饮用不觉有异,却后劲却十足,一杯便足以大醉一日。然而酿酒者却是千杯不倒,又常苦于失眠,便钟爱此酒为伴。
  或许她该和素非烟对饮一场。
  恍惚之间,妫越州却听到了自外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絮絮叨叨、语速极快的,是长安的声音。
  “——州州姊,你没事罢?不能再睡啦,快醒醒罢。我们快回去,快让姜姊再给你好生治一治就好啦!唉,怎么会突然晕倒了呢?州州姊,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不知道那姓沈的气坏我啦,她竟想自己走呢!哼,还好让那个脑袋病病的素大小姐拦住了!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古怪,州州姊,你是咋个认识的嘛。对了,对了,州州姊,任晓芸也过来啦——就是假扮我的那个姑娘!在地道里的时候她不肯同我们一起上来,只同我要了解药要去救他大哥,如今却是想见你呢……”
  第39章 “咱们、咱们来日方长!”
  晨光熹微,沈佩宁犹抱着剑守在长廊中。
  她一夜无眠,眼下已带上厚厚的一层青黑,然而神态中倔强不减。她的脑海中还回响着昨夜同素非烟的对话。
  “明坤剑……果真名不虚传。沈姑娘,你以为呢?”
  彼时妫越州在归剑入鞘之后便猛然晕倒,她仍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仿佛仍沉浸在手中剑鞘被剑身所击的震动感中无法回神。直至素非烟仿佛将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度踏入夜色中,水一样的目光便率先落在她手中绣有“明坤”二字的剑鞘之上。
  沈佩宁倏忽回神,她紧紧握着剑,直声道:“你也想要?”
  素非烟却摇了下头,道:“她既将此剑给了你,我又岂能再抢?”
  沈佩宁驳道:“……这本就是我的、是我家的!”
  素非烟听她说完,便对那话里的字眼颇有兴趣似的,重复道:“你家……洛南沈家么?”
  沈佩宁恍如给针扎了一下,望向素非烟的眼神便既诧异又痛恨。她已猜到对方的言外之意——沈家,曾经妫越州杀过的沈家?你既同她有此深仇大恨,为甚么却毫无作为?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孝不悌……诸如此类,都是沈佩宁无论如何也不想此刻再去回答的。
  素非烟反而幽幽笑了,轻声道:“姊妹情深,果真情深。”
  沈佩宁“唰”的一声将明坤剑拔了出来,直指对面咽喉。她本就心火气旺,此时更是再难忍耐,便一字一句道:“素大小姐,你究竟要说甚么?”
  素非烟迎着剑锋,仍旧游刃有余,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姑娘何必激动。我不过也是个刚没了爹的可怜姑娘,咱们同病相怜,难道说两句体己话也不好么?”
  沈佩宁双眉不展,并不会被这样的话轻易唬住,她犹记得素非烟将剑拔出时的冷静神态,心道:她杀人、你拔剑,可见你也并不将生父放在心上,是个冷心冷情的狠人,若要轻信了你的话,那才是万万不该!
  “也是,沈姑娘自然与我不同,”素非烟似乎已瞧出了她的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道,“同爹爹哥哥一向情谊深厚,也因此才万般自苦,迟疑坐困呀!”
  沈佩宁道:“够了!我与她、我同那姓妫的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如今实力不济……可我如何报仇,却轮不到旁人来猜疑!”
  这段话铿锵有力,语毕她便凛然收剑转身。素非烟眼瞧着她带着明坤离去,却也不拦,只是静静望着。
  然而沈佩宁走出几步,发热的脑子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却骤然想到了甚么,她回过头,恍然怒道:“这便是你要做的?你要逼我走!”
  原来沈佩宁细想方才同她所讲,只觉越来越不对劲。这素非烟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激她直面同妫越州的难解仇恨,可她如今实难动手,面子上挨不过,便容易拂袖而去。可她身携明坤剑,如今纵有武艺,一旦出去群敌环伺,岂非不啻小儿抱金行于市?想来这素非烟不知何时已同姓妫的狼狈为仠,怕是眼见妫越州迟迟下不去手,这便要替她出力了!
  素非烟神情未改,轻声道:“沈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你要走,我才是不可不拦的那个呢。”
  沈佩宁心觉真相已明,她又向来并非能言善辩之类,便不肯再与她起争执,只想另寻个地方静心。可刚一转身,宋长安不知从哪里便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道:“你要走?!”
  如今横心守在廊中的沈佩宁沉沉舒出一口气,心道:都想赶我走,那我偏偏不走!世上多少人连仇人影子都寻不到,没道理我要平白弃了此等天赐良机!哼,且等那姓妫的何时醒来……
  她双目放空,一时间脑中只剩下些“宏图伟计”,她想得入神,并未注意廊内深处一扇门已“吱呀”打开,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沈佩宁猛然间只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竟是一式擒拿手又向她前肩捉来,她大吃一惊,慌乱间忙举起常用之剑去挡,却为时已晚,不仅剑被对方变式夺取,连她自己也因阻拦不及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让你五更天勤练剑术,”瞧着已与寻常无异的妫越州沉声道,“今日又岂是懈怠之时?”
  沈佩宁愣了一下,眼见面前这人确实是她无疑,只不过玄衣除去,竟换了一身鹅黄衣裳,这衣裳做工精致、用色典雅,便给她气度中竟增添了几许错觉般的温柔可亲。想来必是素非烟的手笔。更可恨这人,醒来便要穿着它来寻不快!她抿了下唇,一下便从地上跳起,愤然道:“你……你将剑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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