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素非烟的嘴角又泛起微笑,她本该极擅长的事情,此刻却因面部神态的僵硬而显得怪异。
  妫越州没有看她,而是仰头去看天空中隐匿在云里的月亮,只可惜天色昏暗,地上灯笼的烛光远到不了苍穹之上。
  她问:“那么聪明人该放弃么?”
  素非烟轻声道:“聪明人又如何甘心?”
  妫越州便点头道:“不错,她绝不甘心!为此聪明人想出许多法子,她最后便只有一种法子。‘既然要我做花,那就姑且做花罢了。’于是聪明人做了一朵能被摘起用于配饰的花,瞧着无害极了,可她将身边的人都骗的团团转。‘只要那被寄居的人到了终点,那么站在终点的自然也有我了,’聪明人是这样想的。”
  素非烟道:“这样难道有错么?”
  妫越州冷笑道:“所以我才说她是蠢蛋!”
  素非烟便也笑出了声,那声音分外尖锐冷硬。原来在那皮囊下潜藏的绝非鼓噪不休的蝴蝶,而是缠绕着毒蛇的荆棘。
  “——你要说她,”她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你说她见识短浅,上不了台面么?”
  妫越州迎着她的目光,却摇头道:“不,我要说她见识远大、敢想敢为。”
  “……那么,”素非烟仿佛给兜头打了一闷棍,怔怔难语,却又听着自己执拗问道,“……那么你为甚么惋惜?”
  “因为物极必反,她既然绝顶聪明,也定当绝顶糊涂了。”妫越州再度叹道,“我惋惜她骗人太久,也痛苦了太久。我惋惜她不该叹息。”
  素非烟怔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只这瞬间,周围的一切便都不复存在了。
  妫越州接着道:“你我明知她绝不是花。若非要伪装,便只能类似菟丝子,菟丝子面上柔弱无害,却实打实要宿主性命。她本不该柔弱无害,于是只能自己嚼碎獠牙;她确实想要宿主性命,可为了长远偏偏要忍耐杀心。她忍耐太久,伤己太甚,所以也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大蠢蛋啦!”
  素非烟没有说话。
  她一步步重新向妫越州贴近,最后几乎已紧紧地拥住她。
  素非烟在数妫越州的呼吸。不知何时起,她浑身上下的血液已陷入无休止的鼓噪之中,已令她险些失聪。于是她只能向外看去,她只发现了妫越州,便希冀从那始终如一的平稳与昂然中找回某种思绪的平静。
  “我要杀了你。”她轻声道。
  妫越州于是接纳了这个拥抱,她的身量比素非烟更高一些,贴近时下颌便能刚好挨到她的额头。闻言,她深吸了口气,又似乎是伸了个懒腰。
  “难道这竟叫喜欢?”妫越州懒洋洋似的笑了声,再度如此开口问道。
  素非烟颤抖着笑了,她道:“我现在恨你了。”
  妫越州道:“你这人这点就不好了。实话实说,难道你私心里不叫我蠢蛋么?”
  “哈!哈哈哈哈哈……”
  素非烟闻言,思绪骤停,却是第一次真心大笑起来,那失态的嘶哑笑声中已用上了她所有的气力,连带着将泪水也自眼眶中逼出。
  原来高兴时笑要比叹气畅意许多。
  这感觉已令她十足陌生,便只好兀自平复许久,然后才低声开口道:
  “你确实愚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顽劣固执的蠢货。可惜,可惜,愚不可及却招人喜欢了。我原本必该看你的笑话!”
  妫越州浑不在意一般,道:“那你定要失望了。谁能打得过我呢?”
  素非烟再次笑了一声,她抬起头,露出了已经恢复平静的面容,那从容的视线中却似乎爬出来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那么你的刀,”她极为温柔地开口道,“青罗刀,它是怎么碎的呢?”
  妫越州收起了表情。素非烟终于从中窥得了某种乐趣,在渐渐冷却的空气中,她继续说道:“妫越州,你为甚么从不觉得自己可怜?”
  妫越州捏住她的肩膀,半晌才露出一个冷笑,她道:“你不妨猜猜看。”
  素非烟却摇头,许多自心底蔓延出的兴奋与喜悦开始在她的嘴角眉梢蔓延,她真真切切地微笑着,轻声道:“哎呀,我如何猜得到呢?当初的事……不提也罢。可是如今……”
  她故意停顿了下,才在妫越州的注视中继续道:“让我猜猜,那个女扮男装的人,是同你一伙的罢?我猜,她还是李尧风的侍妾,曾经弹坏了凤尾琴的女人。”
  “我再问一问你,她是不是姓沈呢?”
  “这跟你有甚么干系?”
  松柏旁,沈佩宁再难忍受,一把打掉李尧风正欲触碰她肩膀的手,抿唇道:“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如今明坤一事的内幕,又何必来关心我的‘三脚猫本领’?”
  李尧风面色微沉,仍旧低声道:“你是我的夫人!当初你被那妖女捉走,可知费了阁里多少人手?”
  这话不假,当初沈佩宁失踪,李尧风也曾分外忧心。因此才能一眼认出在台上作男装的她来,因顾及人多眼杂,勉力忍耐到人潮散去,他才来同她相认说话。
  沈佩宁不为所动,闻言只板着脸刺道:“费的自然是旁的人、旁的手,半点也碍不着李阁主来这里比武招亲了。”
  “你怎的这般同我说话?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李尧风一愣,转而生了怒意。从前沈佩宁性情怯弱柔顺,从不对他有过半分拂逆,如今却脾性大变了一般。方才同他相见,并无多少喜色不说,反而一上来就质疑明坤剑的当下所在。对他的问询也是不肯配合,神态间隐隐不耐。不过,李尧风思绪一转,想到她许是因为素非烟而心生醋意,那些恼火便也径自熄去了。
  “琴儿,明坤一事……”他自以为明了她心,欲言又止,“你要信我!”
  沈佩宁闻言只是皱眉,她再次退了一步,道:“那么我亦无话可说!”
  李尧风怒火又起,忍不住斥道:“琴儿!你!你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何以如今行事如此悖逆?!”
  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定下情绪,低声道:“琴儿,明坤一事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却不是如今!如今最紧要的——我只问你一件事,那妖女……身在何处?”
  沈佩宁仍旧不去看他,拧着眉闭着嘴,一副油盐不进之态,只道:“无可奉告!”
  “你!”
  李尧风气急,心道无论如何却是要叫她开口了,于是神态渐渐冷硬。沈佩宁见状,仿佛有话要说,却只是警惕地按着剑柄,不肯有半分示弱。
  也正在此时,有脚步声却正缓缓临近。李尧风冷面望去,见到来人却不免心中一惊。
  第19章 “我有意试探,方才那使剑之人恐怕来路不正!”
  “原来是楚兄。”
  纵然心思百转,李尧风还是在第一时刻微笑致意。那来人原来正是如今铸剑山庄少庄主楚人修。他身负长剑,形容俊雅,同李尧风颔首后,便将注意力转向了一旁的沈佩宁。
  “小兄弟打扰了,今日得见你这手剑法,实在利落!敢问尊姓大名?”
  他言辞有礼,沈佩宁纵使心有戒备也不好冷待,正欲回答,李尧风却抢先道:“她正是我青州人士,也同我一家姓李的。”
  楚人修一奇,便道:“哦?原来是李兄故交么?这样的俊秀青年,倒不曾听李兄提起过。”
  李尧风哈哈一笑,解释道:“我原并不知道她背地里竟来了这里胡闹,还遣了许多人手去找!如今在此遇见,也是吓了一跳啊。”
  楚人修摇头正色道:“李兄此言差矣。自来英雄出少年,小李兄使得一手好剑法,力克那点苍派赵靖汝取胜,实在精彩!何必过谦?小李兄——”
  他简短将话说完,便又将话口递向沈佩宁,笑道:“在下楚人修,家住留州铸剑山庄,向来便对使剑好手心生钦慕!不知你这剑法可有名目?适才在旁观之,实在精妙!”
  李尧风暗中皱眉,正欲开口,却发现胸腔处气息突见凝涩,声已被阻,心中大惊,只怕不知何时竟已遭暗算!想要示意,却见沈佩宁越过他径直开口道:“关你甚么事?”
  这话一出口,不仅楚人修愣住,连沈佩宁自己亦是一怔。
  不久前自听到妫越州笑声后,她便难免心生烦躁,心想着必定该找她出来问个清楚。哪知在应付完那素家管家之后,竟又被李尧风拦住。两人重逢,本该欣喜,可她一则烦忧于不知在何处窥视的妫越州,二则李尧风问话实在咄咄逼人,便叫她难以坦然将实情告之。现今又有这姓楚的过来,她开口偏叫李尧风截断,又听着二人越过了她在那里你来我往,肚子里正有一番火气未消。可以说,楚人修也算恰巧撞在了刀口上。
  待她脱口而出,心中却也不免吃惊——倘若从前,这些话她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如此强横无理,竟是她自然而然、率性为之?脑海中,李尧风那几句“你如今怎的变成这样”亦适时回响起来,则更令人心烦。然而沈佩宁最终横下心来,便暗道:“如今这样,又是怎的?我乃身负血仇之人,又岂有心力再顾旁人周全?”至于从前为何一昧柔顺宁人又自怜自苦,却是她不肯再多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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