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话一出,四下皆静,几人面上均神态大变,显然是同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这长虹剑法确实不止沈一贞会使,甚至于他正是死在这剑法之下。当初消息传来,武林中人无不惊诧骇然,对那凶手猜测纷纷。原来长虹剑法曾是洛南沈氏绝学,又有“惊鸿破空”之誉,从不轻易外传于人。江湖上纵然不缺博学广识之辈,可一则他们大都德高望重、年事已高,实在犯不着与沈一贞这小辈过不去;二则武学既求其广,便难求其精,要使长虹剑术取沈一贞性命,非得是这剑法境界并不逊于他才行,可沈一贞以长虹剑成名已久,武林中泛泛之辈又岂能是他敌手?如此思来想去,最终嫌疑竟只有一个了。
  “……也只有那妖女,可恨她确实天资卓绝、悟性不俗!”素明舟沉声道,“当初她青罗刀毁后转学剑法,不出一年,便逼的那灵霄派无敢有再出鞘者。后游历江湖,问剑百招,更从落败者那里赢得诸多武学秘籍,所习剑法之博恐怕难以估量,偏她又能融会贯通,竟终叫剑术臻于化境……能使得出‘长虹贯日’一招的,除了当初死于她手的沈英雄父子,如今只怕便只有她了!”
  “唉!”辜段忍不住叹道,“这沈英雄父子身死,说到底也有那小沈公子色迷心窍之因!若不是他将家传秘籍输给了那妖女,到后来也不至于……”
  “……沈公子?”就在此时,一道女声轻轻插入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原来是素非烟仿佛觉察到气氛不对,便使人为父亲并几位长辈重新添置了酒水。她本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听到了沈家之事,也忍不住好奇。
  她道:“侄女从前去洛南游玩,有幸得沈公子仗义相助,听闻他横遭不测,我心中也不免难过。方才见台上那位公子出手,竟与当初沈公子的剑法颇为类似,我也不免惊奇……说来沈公子侠义心肠,竟与那……那魔头有旧么?”
  赵归吟等人闻言,倒也理解她方才对台上少年的多番注目了。辜段眼见她娇弱文雅,又听得同有受沈家相助之谊,心中不免慨然,便道:“贤侄女有所不知,沈公子确有父亲雄风,是个英雄好汉!只可惜……唉,一时被那妖女所惑,才叫她学了长虹一剑!倘若台上这小子并非沈氏,只怕便是同那妖女有关了!”
  素非烟便道:“唉,竟是如此,果真可惜。不过就算那妖女敢来作乱,有父亲、辜叔叔并诸位大侠在此,也必然教她讨不了好去。”
  这话便听得辜段乐意之至,果然哈哈大笑起来。赵归吟等见她钦慕坚定之态,也一扫凝重神色,心中豪情渐生。几人心中暗道:“素小姐心有大义、秉性纯挚,又深信我等,到时无论是谁争得良缘,定要取得那妖女项上人头来添贺礼!万万不可教人为难才是!”
  原来素明舟已将女儿愿以婚事作谋之事告于辜段等人,他们得知此事自然齐为赞叹。后面所作具体谋划虽未事事教她知晓,可也对她颇为信赖。
  素明舟抚须笑道:“好了。今日比试暂且结束,我已吩咐管家去探听那少年底细。无论好歹,此人实不能慢待,烟儿,此事便交由你同去。只记得小心为上!”
  为了能引得妫越州前来,素家庄这场比武必然是要多持续些时日。因此,前来参会人数虽多,每日擂台却只有上午开放,守擂者则不能多过两轮,落败者倘若不服还能申请“三局两胜”之制再去比过。等到决出最终胜者,素家庄还会连摆三日流水席以宴诸宾。
  素明舟肯下如此大手笔,打的主意便是要将妫越州诱来入瓮好一举除之。为此他才明为替女招婿,实则暗中联络几多高手,又放出明坤神剑的消息在江湖中不胫而走。明坤神剑乃武林至宝,妫越州倘若知晓,以她狂妄自大之行事,必然不会置若罔闻,要来素家庄生事。可她却不知素明舟共李尧风早以明坤剑为诺笼络了诸多高手,又设下天罗地网正待她入彀。为使明坤神剑这消息足真,素明舟还放出了“招赘”的幌子,又有玄机阁暗中助力,就不怕妫越州听不到消息。更何况她最近行踪正在青州丰阗城附近,若要前来,则必费不了多少时日。
  届时妫越州身死,不仅素明舟能借机叫素家庄之威名在武林中更上层楼,更重要的便是那明坤神剑献出者李尧风才会彻底扬名武林!为此,妫越州则必要死在他手下——这本就是素李二人不欲为他人所知之谋划。也因此,素明舟虽面上一派随和大度,心中却十分多疑戒备,一旦发现有不明因素,那必然是要及时查访干净才能略略安心。而这查访之人,除了庄里的忠仆管家,便是乖顺女儿素非烟能得他信任了。
  “是。”
  素非烟便应下,转身时唇边却扬起几分笑意。那笑容十分浅淡,还未等陪在她身侧的小瑛看清便已消散。小瑛挠了挠头,陪着她走出阁楼之后才试探开口道:“小姐,你对方才那台上的公子中意吗?”
  素非烟侧眸向她瞧了一眼,轻声道:“这是甚么话?”
  小瑛小声道:“难道不是?小姐可是一直在瞧他呢!虽说是可能有曾经沈公子剑招的缘故,但我瞧着小姐着实是开心的!再说了,那日晚宴小姐也跟他说话了。”
  素非烟摇头道:“我……原本并非是找她,只是偶然发现的,谁知道却有惊喜呢。”
  她渐渐又露出笑容,却叹息道:“唉,偏偏她不怕,她甚么也不怕。若是死了,可怎么好呢?”
  小瑛听得云里雾里难以分明,便皱眉道:“小姐,你说甚么呢?谁死?难道那公子确实和女魔头有关联?”
  素非烟道:“不,和她有关联的是沈家,还有……”
  她的视线一顿,便遥遥落在了擂台不远处。这时比武暂歇,人影便已十分稀疏,于是松柏间那两个拉扯的人影便有些惹人注目了——尤其是那两人于她而言都不算陌生。
  小瑛随之望去,惊道:“咦,那不是李阁主?他与那台上公子也认识?”
  第18章 “你为甚么也要叹气?”
  “说认识倒也算不得错,”妫越州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最初这螙里的一味‘情蝎草’还是我叫她知道的。”
  夜色中,素非烟的面色是遮掩不住的苍白,她终于收起了笑容,缓声道:“原来,你认识许多人啊。是我大意,这药竟螙你不得了。”
  她方才将这螙精心藏于指盖处的一点清泠香粉中,本想出其不意将妫越州毒倒再做打算,却不料她并不中招,反而令自己一时心急致使暴露。如今她藏螙之手已被妫越州牢牢握住。素非烟思来想后,一双眼睛仍紧紧钉在了妫越州身上。
  “你真叫人害怕,”她道,“偏偏我又喜欢得紧。”
  她嘴里说着喜欢,眉眼之间却殊无半分动人情态。同白日时相比,那张五官标致的面颊上剩余的只有木然并着僵冷。然而素非烟知晓自己是真心的,她甚至兴味盎然。
  或许,她猜测,是因为自己早对着不喜欢的一切笑脸相迎久了,这样的时日实在太长,以致于在面临果真喜欢事物之时反倒忘记该如何表现。
  这样想着,她叹了口气。旁人叹气或许是忧愁,可她如今却是为了高兴。
  妫越州望着她,轻声问道:“你感到开心,为甚么叹气?”
  素非烟叹道:“我高兴时笑不出来,便只好叹息。旁人高兴时笑,我只能反着来啦!”
  妫越州顿了下,便松开她的手,又问:“那么你为甚么给我下螙?”
  素非烟便将手收回身后,用一双因神采毫无颇显僵涩的眼睛看着她,认真道:“唉,分明我已说了。我一见你,就非常喜欢,令我自己都意想不到。那么就非得害你不可了!”
  妫越州挑眉道:“难道这竟叫喜欢?”
  素非烟点头道:“是啊。世上有千百种人,自然有千百种喜爱之法。只不过多数人总是趋己所爱、除其所恶,可我偏偏只能趋己所恶罢了。那么如今所喜爱的,必定是该毁掉了。你说是不是?”
  妫越州能察觉到她并非谎言,便也长长叹了口气。
  素非烟奇道:“你为甚么也要叹气?”
  妫越州道:“世上有千百种人,自然也有千百种叹息的原因。你是为了高兴,我却是在惋惜——如今我遇见了一个聪明人,却发现她是个天下第一的大蠢蛋!”
  素非烟眨了下眼,慢声问道:“甚么是聪明人会是蠢蛋?”
  妫越州道:“这个聪明人呢,既有一颗顶好用的脑袋瓜,又绝不肯屈居人下,以她的野心谋略,本该要做这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她也自然志在于此。”
  素非烟道:“不错,不错,怎么能叫一个聪明人甘心忍气吞声、碌碌无为?”
  妫越州继续道:“故而聪明人渴求功勋、荣耀与高人一等,为此她从不畏惧艰辛、困苦或者受伤流血,她生来野心勃勃,势必要走出一条康庄大道。然而,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却是发现原来她并没有流血的资格。那条看似人人可行的康庄大道早将她摒除在外!她既不被允许流血,更难以流泪。原来她只配做那大道旁的鲜花饰品,或者颁给获胜者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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