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佩宁语塞,又听得她继续说:“是了,你比她幸运许多,我亦比她幸运许多,我们生来是吃喝不愁的,不会被人牙子拐走、被生父买卖,从此只能进了青楼。可只要有人想,你照样会成了‘引诱’他们的祸首,他们便可因此不为对你的欺辱负许多责任,只叫你是‘放荡的’,那自然事出有因、之后才万事大吉!非但如此,他们还要教着你一同去唾骂那些‘引诱’他们的‘放荡|女子’,以此来规训你‘清白’‘贞烈’。可甚么是‘清白’?甚么又是‘放荡’?难道不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是一面之词?可偏他们说了,你就信了,你就不得不这样信了,沈佩宁,是不是?”
  听着她首次说了这样多的话,沈佩宁本该高兴。然而此时她却心头狂跳,怔怔望着妫越州不知何时已变得分外冰冷的面颊,脑中已乱作一团。曾经在父兄的教导下层层搭建的识知高塔仿佛已从摇摇欲坠中走向崩裂。
  “不……”
  沈佩宁开始感到恐惧和茫然,似乎在那高**裂之后不得不直面了那被掩盖其下的深渊,而她正在这深渊中下落。
  妫越州没有看她,视线从这深深闺房中划过,又落在窗外那一片无云碧空。
  “你说她们‘低贱’?可她们为甚么‘低贱’?她们为甚么变得‘低贱’?难道不是因为那些需要她们‘低贱’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闝客?说到底,贱的人究竟是哪个?!”
  沈佩宁快步赶到窗边,紧紧拉住了妫越州的衣袖,心绪难平间,无措地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原本昂然挺立的她倏尔化作青烟逝去,这座她自出生起边居住的阁楼更是转瞬间便土崩瓦解,而她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坠进了那个被层层掩盖下的深渊。
  “……不、不!救命!救救我!”
  她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些甚么,却始终一无所获,只能令耳边的风声更急。万般惶恐之时,却觉察到隐约有只手轻拍额间,带着些许温热的风,轻易将噩梦驱散。
  “——醒醒,你掐我胳膊了!”
  话音未落,行人脚步便已在雪中远去,重归宁静的大地上只能听得间或的风声,不知自何地而起,又扑向何地而去。银装素裹下,渐渐大作为凛冽寒风,不期然便扑在行路车马之上,落下几声响。
  “岂有此理!”
  在暖意融融的车室内,无论风雪都已被严密隔绝在外。茶几上被小心添上的热茶也无半点水气溢出,却因几上被猛然一敲而洒出些许。
  “这妖女当真胆大包天!”马车主人面色难看,将那手里的密信也一并拍在了茶几之上,可见气急。
  “属下无能,请阁主息怒!”
  他身旁之人忙跪下请罪。
  “你们自然无能!先是放任那妖女将我玄机阁在云州的几处‘探马’都毁了个干净!如今更是让她堂而皇之在我玄机主阁破坏欺辱、又掳人而去!这妖女横行霸道,已将我玄机阁百年脸面踩在脚下,长此以往,我阁还如何与江湖立足?!岂非要受尽天下人耻笑?!尔等尸位素餐,我又留之何用!”
  “属下知错!请阁主息怒!”
  一时间,请罪之人俯首更低。可那主人仍旧怒气难消。原来他正是现任玄机阁阁主李尧风。原本他于素家拜访完毕,便欲回归阁内处理事宜。哪知这归程不长,却接二连三被传来的坏消息填了个满满当当。他继任时日并不算长,本就恼于阁内人心不齐,又有一个妫越州横行无忌处处生事,偏他手下大都庸人碌碌,如何能令他不急不怒?
  发完一通火去,李尧风再见这递信弟子依旧心烦,便吩咐他向阁内的几位长老回信车马已近丰阗,挥手打发了下去。
  “暗一。”
  李尧风阖目几息,突然出声道。
  “属下在。”
  另一道不属于车厢内的声音响起。可车内被吩咐来低身收置茶水的小俾竟对这两道声音一无所闻,可知此乃传声入耳之上乘功夫。
  “传令阁内留守诸卫,不必再寻那妖女踪迹,即刻归阁待我吩咐!”
  “属下领命。”
  第9章 “我的意愿从来是不管用的。”
  天幕苍青,绵延多日的大雪终于歇了下去,转而放一轮融融暖阳在云层间隐现,寒风亦止,便任由几只扑簌飞起的鸟儿自在展翅碧空。动静相衬,清旷怡然,落在廊下人眼中,便是不可多得的美景了。
  “大小姐!您要出来怎的没多添件衣服?可仔细着了凉去!”
  听到小丫鬟叽叽喳喳吵嚷而来,原本在走廊中驻足之人便收回了视线。她微微笑了笑,便瞧着那丫鬟三下五除二将一件貂皮斗篷披来,又拥紧前领。
  “我的小姐啊,您这才风寒刚好,可不能……”
  丫鬟苦着脸正欲多念叨几句,可刹那瞧见了小姐的笑脸,便立时止住了声。
  原因无它,小丫鬟回过神来时竟是一声长叹,原因无它矣!
  站在她面前的是素家庄的大小姐,更是闻名江湖的绝色人物。听说夫人孕中便有青鸟入梦,后在黎明破晓之刻产此贵女,生来便粉雕玉琢、剔透玲珑,宛如神仙童子。周岁宴时,竟引来了几位和尚道人连批命格不凡,甚么“天娥下世、玉童托生”,致使素家庄险些被娀阳城慕名之人踏破门槛。后来这小姐果真是一天更胜一天的玉雪好看,样貌清丽绝俗,又有兰姿蕙质,虽不习武,却通百书。自及笄长成以来,不知惹了多少英豪少侠动心倾慕,为她神思不属、争风吃醋,又有多少酸腐文人为她神魂颠倒、写诗作赋。
  “小瑛,你叹甚么气?”
  “小姐,我只是发愁,”小瑛道,“倘若小姐哪日回了天上去,我这样的凡人丫头要如何才能找的见呢?”
  素小姐又是莞尔,犹如琼苞初放、般般入画,她轻声道:“你又在说胡话啦!”
  小瑛搀着她沿着长廊向回走去,闻言道:“没啊小姐!实在是您天仙下凡,小瑛明明已相伴多载,可还是看呆了去——连唠叨您保暖的话都忘干净啦。若是小姐日后腻烦了我,定然是要回天上仙宫了,那小瑛去哪里找得人来?肯定要哭死了!”
  素小姐故作恼然道:“原来是拐着弯儿说我不听劝呐。你这丫头,当真鬼灵精。”
  小瑛连声喊冤,又道:“前些日子小姐身体不适,吃起那些苦药来从不叫我劝一回!谁若是来编排小姐‘不听劝’,小瑛我可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素小姐又是摇头又是笑,正欲开口再说些甚么。偶一抬头,却见走廊外有人影穿过。在一侧引路陪侍之人乃是管家,见了大小姐忙躬身行礼,而在他身旁的几位则都是些年轻男子,这些人竟无一例外呆呆愣住,得了管家提醒,才接二连三匆忙向素家小姐遥遥施礼。
  素小姐略作回礼,便由小瑛扶着转身。她低声道:“小瑛,最近家里似乎来了许多不认识的人。”
  小瑛闻言,解释道:“小姐,这些江湖人士来路挺多,我前些日子听管家提起过,不只有‘点苍派’、“龙啸门”、“铸剑山庄”此类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弟子,还有许多并不出名的小帮派之人以及江湖游侠,因着老爷热情好客的缘故亦来了庄里拜访。嗯……至于这些来人……大都……大都该是为了……小姐……招亲。”
  原来这些陆续而来的客人正是那些听到了素家“以武择婿”之讯,才纷纷赶来拜访。这位素家小姐也并非旁人,正是那江湖传言中将择婿的第一美人,素非烟。
  小瑛素来知晓小姐心思,因而话到最后便说得断断续续,可尚未言尽,便见小姐脸上笑意已然隐去。
  “我的意愿从来是不管用的。”她低叹。
  小瑛最见不得她低落之态,忙劝道:“庄主正是因为爱重小姐才只肯选择第一的武林高手托付。再说……再说……李阁主少年英才、武功高强,又有多年的交情在,定能——”
  “且休再言,”素非烟低斥道,“他如今又与我甚么相干?”
  小瑛再度叹了声气,缓声道:“我知晓小姐心里难受。可这旁的不说,李阁主同咱们家总有青梅竹马的缘分在,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好。前些日子他来,正是为那凤尾琴来赔罪,小姐何必赌气不去见,反倒累得自己生了病呢?”
  素非烟仍是眉心微蹙,不发一言。
  小瑛试探道:“莫非,小姐是因为那弹坏凤尾琴的琴伎生气么?听松少爷言语,虽说是伎人,却颇得李阁主袒护?小姐,您在为这个赌气么?”
  又是几步的时间,素非烟方低声道:“恐怕那并非伎人。”
  小瑛奇道:“啥?”见小姐面色郁郁,她忙又劝:“无论如何,总要将话说开了才好,往日里那李阁主一心待您好,我瞧着并不像作假呀。您若心里不舒服,便该直接问他才是呢!再说了,这江湖少年英侠不知有多少个咧,若他不行,有庄主做主,小姐还怕找不到良人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