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为她,妫越州被迫知晓了沈佩宁生的孩子性别就算了连长相也不能多随她自己的惨烈真相。
  思及此处,她望望暗七,又望望在她手中的沈佩宁,一时间神情有些微妙。
  “……放我走。”
  那厢,暗七仿佛将此视为她的不耐,求生之欲迫使她嘶哑着嗓音开了口。因为长久不说话的缘故,三个字带着些磕绊被生涩吐出。
  “放我走,”她重新组织着语言,一字一句道,“我愿废掉武功、戳穿耳目、截掉舌头,再不能吐露你半分消息。”
  这些话说完,她手中削铁如泥的长剑却再度紧贴三分。这琴夫人,是她如今唯一的求生之机。
  昨日,留守玄机阁的她并几位同伴因主阁被闯之事受长老惩罚,勒令要尽快找出那闯阁之人。原本她们只听命于阁主,然而思及阁主也必定为此动怒,便在向阁主传信之后也顺势四下探查。在所负责之域四处探寻之时,暗七偶然瞧见了那急着去往朱家报信之人,后便得此消息。因并不确定真假,她在向同伴留下讯息后便孤身跟来。
  方才她躲在远处,眼见这玄衣女子杀尽那朱家并玄机阁所来杀手者众不费吹灰之力,心中难免惊诧悚然,对此人乃名震江湖“女魔头”身份更是毫不生疑。她虽心存谨慎不曾贸然上前,但以己身之力却万万不是对手,如今虽在躲藏,却难保不被妫越州觉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所幸,妫越州刚刚放下了似乎颇为看重的琴夫人。暗七计上心头,便拼上身家性命隐匿上前,趁其不备将懵然不知的沈佩宁挟持在手。
  “若她同意,”暗七心道,“我便尽力拖些时间,等他们见到留讯赶至,到时更能捡回命来。若她不愿,拼我一死也绝不留这人质活口!”
  她主意已定,却不料下一刻便被妫越州叫破身份,一时汗毛倒竖,警惕防备之意则更胜一层。原因无它,只因暗卫之名讳从来只有玄机阁的两任阁主知晓,旁人就算能知玄机阁主身带暗卫——譬如那几位阁内长老——也决不能清楚他们各个姓甚名谁。
  暗七勉力镇定,凝神去瞧对面,以期从她的神情之中窥得几分缘由痕迹。却见那妫越州仿佛神态微动,竟开始对自己认真打量。几息后,她带着几分惊奇开口道:
  “或许……你可识得宋瑜娘?旁人也叫她‘三娘’。云州人士,女子,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我瞧你的下巴极似她。”
  暗七呼吸一滞。这句简单话语落入耳边,只激得脑中一片嗡鸣,浑身气血上涌,令她连手中所挟人质也再难顾得。
  “铛!”
  寒光一闪,她向妫越州出剑刺去!
  这是最傻最无意义的举措,若是理智的她,必然明晰这一剑无法带来任何期待后果。然而她还是出了剑。
  这个惯常隐匿在暗影缄默无声之人,用尽自己的毕生武学击出一剑。那剑势并不华丽,剑招更平淡无奇,却是赌上性命的全力一击!
  妫越州微惊,心道这一言不发就上手的脾性倒也类似。她后撤半步,侧身回旋间动作快如闪电,劈手已擒住她手腕将那剑夺了过来。
  眼见杀招被拆,暗七大恨,反手攀住妫越州之手,劲力之大令她手腕处竟发出“咔咔”骨裂之声,左手则乘机化掌为戳,破空向妫越州双目刺去——
  “好啦。”
  妫越州并未被这招数迷惑,她轻易震脱暗七所缚,反手将她右手折于身后,便令前一招“指戳双目”不攻自破了。
  瞧暗七仍是死不罢休之势,她便言简意赅道:“她没死。”
  “咔嗒。”
  暗七的右手臂恰巧在强力挣扎之中脱了臼,她正狠狠拧过脖子要同她不死不休,闻言,早已赤红的双目便愣愣怔住。
  妫越州伸手将她脸上所缚面具取下,那张因久不经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面颊终于显露人前。
  果真她完整的模样同宋三更像,简直是自一个模子中刻出。妫越州因此微微一叹,却又轻轻一喜。
  她缓声道:“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前些日子我们相遇,她还托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你小名喊作‘小霓’的是不是?”
  暗七呆在原地,仍旧直直盯着妫越州双眸,脑中思绪早已为她所言地崩天裂。
  “我妈……”她张了张口,生涩地问道,“你没杀她……为甚么……”
  这魔头杀人如麻。她心中响起这样的声音。前些日子还有她在云州屠村的消息。我和妈离别已久,若妈还在……遇上此魔头焉有活命之理?她突然谈起妈的名姓,定然是已将她害了!我岂能不为她报仇?!
  可她实不必说谎。另一道声音驳道。凭她这样的本事,能在江湖恶名远扬,决计无有敢做不敢认的道理。更何况以我武功又岂是她一合之敌?而且,而且,倘若真有妈的消息……
  “我为甚么杀她?”妫越州奇道,“真说起来,反而是我救了她。”
  暗七的面上一时浮现诸多疑惑与茫然,显然难以理解她话中之意。
  妫越州松开手,瞧不过去又好心将她右臂接回,才以惯常随意的口吻解释道:“你在玄机阁,难道不知他们设在云州的伎院都给我烧净了么?”
  第8章 “可她们为甚么‘低贱’?”
  不知何时,雪已停了。
  沈佩宁呆立原地,望向远处——暗七的背影凝缩为苍苍雪地下的一个小点,转瞬间便消失在地平线后。
  她走了,在与妫越州结束交谈后,走得飞快,将杀与被杀尽数抛下。
  这样便走了。
  沈佩宁心道:莫非她再不回玄机阁了么?李尧风之类又可会放过她?
  忽然,周身一暖,原来妫越州已来握住了她的手,细流般舒缓的内力借由手心处正源源渡来。
  “那里、你杀了谁?”她转而盯着妫越州,骤然哑声问道。
  妫越州已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向雪地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该死的人。”
  她随口答道。
  “那为甚么不杀她母亲?”
  一番折腾下来,沈佩宁已然很累,但她仍坚持讲话。口鼻间断断续续飘现白雾。
  妫越州低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同时答道:“自然是她不该死。”
  沈佩宁又追问:“为甚么不该死?!”
  为甚么她的妈妈你就放过了?她心中的声音其实这样叫着,我的父兄却“该死”?
  为甚么你独独来杀我的亲人?
  既然你杀了他们,合该也杀尽其他人的至亲!抑或你既已全心做恶人,全天下的人便该杀尽。作甚么有的放过?
  妫越州道:“我只杀闝客。”
  沈佩宁曾经听过这一句话。她正欲说些甚么,气力不逮却叫她渐渐阖过眼睛。那无甚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她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可我不明白,州姊,”曾经的沈佩宁犹疑着开口道,“可她只是……她出身在那种地方……”
  那时的妫越州正跨坐在阁楼的窗上擦刀,闻言便回首问道:“甚么地方?”
  沈佩宁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一些不对,却不明缘由,便凭自身所知答道:“烟花之地、青楼……我常听爹这样责骂大哥,他说,那里的是倡伎……低贱的……下九流。”兴许是因她脸皮太薄,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口时便已好似消融在唇齿间,几不可闻。
  可妫越州还是清楚听见了。她直起身来,削铁无声的青罗刀“唰”一下便被收归鞘内。
  她道:“那么一个‘倡伎’——”
  说到这时,她的嘴角便难以抑制一般的扬起,那是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一个倡伎死了,被花钱来找她的‘客人’活活打死,便不该叫他杀人偿命了?”
  沈佩宁道:“不……或许他一开始是被引诱了,州姊,她们……她们不是好的……若是你因此涉险……”她还在闺房内的小桌前,似乎有些坐立难安,却不想被人瞧见。
  妫越州向她望了一会儿,方道:“曾经来绑你的那人,也曾这样说过——是你‘引诱’了他。”
  那时他已被妫越州骟了干净,两只不干净的手也被砍作几截,便只能在地上蠕动着哀叫、求饶,甚么话都说出了口,只求能终止这样的痛苦。
  沈佩宁虽被照顾着未曾亲眼所见那情状,却也从捂住的耳朵里隐约听到那凶徒对她的污蔑。不过未等她生气,妫越州便已挑断他的舌根。
  此时,沈佩宁便涨红了脸,起身辩驳道:“不是!州姊,你分明知道不是……”
  “是的,我知道了,可你不知道。于是轻而易举便信了这‘引诱’的说辞。倘若有人再多嘴,说他看上那女子是她‘自甘下贱’故意引诱,想必你又是信了。”
  沈佩宁一愣,平身所知所学在一瞬间受到冲击,她下意识驳道:“不,我们不一样的……”
  妫越州冷笑道:“有甚么不一样?难道你跟她、跟我,不是皆为女子?”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