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只有柳无咎,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个太过成熟的孩子,所以他虽然把他当做孩子照顾,却不能把他当做孩子对待,那样柳无咎会生气。他们以师徒的名义相处了快八年,可他们大多数相处的时候却与真正的同辈无异。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改变了他很多,柳无咎的身体一天天成长,他的心也在一天天成长。
  柳无咎把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众人口中的神魔。而今他已全然有了常人该有的感情,也不再抗拒它们,不再不知所措,他已面对它们,也面对着柳无咎,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一生一世只爱着这个人。
  他爱他,保护他,他的爱人也同样爱他、保护他。
  二人渡河,河水却似无尽头,只黑漆漆的一片。
  他们却都想起来一首诗:“今夕何夕?”
  贺青冥轻轻哼道:“今日何日兮?心悦君兮……君知否?”尾声的三个字却已很是微弱,好像生怕给人听见了。
  可惜他的郎君耳聪目明,比他这个病人强太多。
  柳无咎忍不住一笑道:“君心知矣。”
  二人对视,虽谁也瞧不见谁,却已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们的手放在彼此的心上。
  心跳声声,渐渐合二为一。柳无咎俯身低头,吻在贺青冥苍白的唇上。
  黑暗之中,忽地探来一丝火光!
  火光照着他们,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又分外安详的吻。
  第240章
  “柳兄!贺兄!”明黛放声大笑。
  却见她同唐轻舟、杜西风三人挤在一副棺材里, 她的身后还拖着一行棺材,棺材里零零星星坐着季云亭等人。
  原来圣坛底下竟是圣陵,这里是无定河, 河道蜿蜒通向外河白鹿。方才明黛他们掉下来的时候, 恰好离河岸不远, 明黛看见岸上三十三副莫干棺,便与二人一同游过去,打算用棺材救人, 可惜事出突然,暗河翻涌之时漩涡众多, 又到处都是暗礁, 更有胡乱掉下来的砖瓦雕梁,明黛他们废了好大一阵功夫, 才终于从水中把众人救走。
  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够想到, 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也可用来拯救活人?
  三十三副木棺顺流而下,一干人等抵达洞口, 终于重新踏上地面。
  一些人已累的精疲力尽, 倒地而卧,一些人禁不住激动万分,竟跪地去吻。他们还活着,还能够站在坚实的大地上,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河面之上,却远远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明黛攀上洞穴,一眼望去,竟见到另一头仍有不少人挣扎在生死边缘, 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魔教教徒,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
  她的敌人之中,却曾经有她的下属,他们曾经在降龙峡一带追击,也曾在夜晚围坐在篝火堆旁,他们曾经把自己的酒肉分给她,不是因为她是月使,而是因为她比他们年少,作为下属,他们拥护她,作为叔伯兄长、姑姨姊妹,他们却要照顾她。他们喜欢她,喜欢看她笑,听她唱歌舞蹈。
  他们之中,也曾有她一块共事过的同僚,他们曾经一块在月下觥筹交错,冯虚子喝醉了,狂傲不羁地要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去摘天上的月亮,却一不小心摔了下来,他们纷纷跑过去接住他。梅伯不爱说话,却很会照顾人,凌夭是他们之中嘴最碎的一个,又总爱旁敲侧击跟她打听贺青冥和柳无咎的八卦,惹得梅伯很不高兴。
  她曾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干岸上,他们却在汪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们是她的敌人,可也曾是她朝夕相处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把他们都当做“敌人”这一个干瘪的标签。她见过他们哭他们笑,体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昨日她见其生,今日不忍其死,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也并不都是坏人,都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他们虽听从金乌的命令,但也并非滥杀嗜杀的魔头,冯虚子从不轻易伤人,小莫那些年轻的人,更是未曾杀过人。既然如此,就该给他们一线生的希望。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他们就算要死,也该死于审判,而非死于她的见死不救。
  明黛当即动身,推过几副棺材,将首尾用发带连在一块,又掏出火折,点燃火把。她刚要下水,唐轻舟却率先察觉了她的动作,道:“黛黛,你要做什么?”
  明黛道:“救人。”
  唐轻舟望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此决绝。这一去,却只怕要彻底成为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公敌,那些顽固迂腐的人们不会记得她救过他们的性命,只会记得她救了魔教教徒,与那些魔头为伍,他们会说她也是魔头。
  唐轻舟道:“你决定了?”
  明黛斩钉截铁道:“是!”她却也看着他,她期待他。
  唐轻舟笑道:“好,我跟你一起。”
  明黛也笑了,跨入棺材里,唐轻舟刚要牵她的手,却听得一道怒斥:“混账!”
  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他们随唐岚一同下山来到西域,一同作战,今天他们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本已无力管东管西,但叫他们愤怒的是,唐轻舟千里迢迢离开师门,却是为了一个相思门的小丫头,更叫他们愤怒的是,这个小丫头要去救那些魔鬼,而身为唐门弟子的唐轻舟,竟要和她一同前往。
  唐笠翁指着唐轻舟喝道:“混账东西!唐门生你养你,你竟要去追随一个相思门的妖女!”
  唐轻舟却道:“黛黛她不是妖女!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明黛平白被人骂了一嘴,脸上已有些不悦,念在此人是唐轻舟长辈,姑且没有发作,却听唐轻舟这么反驳,心下一动,面上一时很是复杂。
  “都叫上‘黛黛’了?看来她果真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竟叫你胳膊肘往外拐!”唐笠翁大喝一声,竟已五指成爪,朝明黛动手!
  异变陡生,唐轻舟来不及回圜,也不能同长辈动手,只好挡在明黛身前,便要硬生生接下这一爪!
  明黛脸色惊变,唐笠翁也脸色大变,连忙变爪成拳,收敛力道,却并未打伤唐轻舟,只堪堪点住他的穴道。
  这一下拳风虎虎,却叫河水扬波,莫干棺便要就此飘走。明黛站在棺材里,倾身探去,似乎是想要牵一牵唐轻舟的手,可是已经再够不着了。
  唐轻舟目光之中已满是哀伤,却已一动不能动,只叹道:“黛黛,去吧。”
  去吧,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次,他不能再伴在她的身边,可他的心会一直追随着她。
  他一直都理解她。
  明黛泪光闪动,等到唐轻舟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她终于侧过头转过身,举起火把,高呼道:“小莫!冯大哥!你们在哪里?!我来救你们,我来救兄弟姐妹们!”
  “月使——是月使!”教徒们远远望见她,登时喜极而泣!
  待她走近了,她这才看清,他们都泡在无定河里,身强力壮的人还好,可是年少的人、武功不济的人已经很难支撑,冯虚子一个人托举着一大帮人,他的身子已然佝偻,脸色已然苍白,可他瞧见她,仍然笑得开怀,笑得桀骜。
  明黛便带着他们渡过无定河,又来到地宫另一边出口,她站在嶙峋的山石之上,一手执炬,一手拉过一个个伤兵,却见洞口处天色熹微,她不禁喜笑颜开:“太阳要出来啦!”
  她转过头,却见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她,神情之中似惊异、迷惑、茫然,又似激动万分,欣喜若狂,也不知是谁颤巍巍地高呼道:“日月同空!日月同空!”
  此刻正当破晓时分,日月同空。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众人纷纷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几乎涕泗横流,哭道:“神天之女!大漠的女神!”
  他们错了,一直以来,他们都错了,不是他,是她!金乌不是那轮太阳,明黛才是!日月同空,日月同空,那不就是——明!他们一直以为金乌才是那个人,可是这一刻,明黛在地宫之中执炬而行,救众生于水火,他们才明白,他们已大错特错。
  明黛奇怪不已,问了冯虚子才明白,原来是一个传说,一个预言。他们曾经以为金乌就是那轮太阳。
  “可……”她说,“天上曾经有九轮太阳,谁又能知,他是最后一个好太阳,还是被射落的坏太阳呢?”
  太阳真是亘古不变的吗?
  这世上又何曾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宇宙每一刻都在变化,星河每一秒都在转动,更不要说太阳了。也许太阳也曾经幼小,也终会苍老,终会死去。天下之道,总是玄之又玄。
  明黛带着剩下教众走了出来,她站在白鹿河的这一边,而她的朋友、爱人,却站在另一边。
  她也已看见唐轻舟,唐轻舟忍不住走了几步,却被唐笠翁等人耳提面命道:“你难道忘了你师父!他受了伤,你身为弟子,难道不该照顾他?还有唐门的担子,也等着你去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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