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沈耽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刹那,任世上如何喧嚣,二人之间也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
  金乌脸上似乎迷惑,似乎迷茫,他到底看见他了。
  沈耽面色灰败,仿佛他不是要杀掉金乌,而是要杀掉自己。
  这一刀,如果换作旁人,绝无可能得手,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几乎脸贴着脸,心连着心,若换了旁人,金乌一定能感受到那人的杀气,也一定能避开这一刀。但沈耽这一刀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气,只有沉沉的死气,所以金乌不仅没有避开他,反而凑上来想要关心他。
  他们看着彼此,似乎都想起来金乌讲的那个故事,李飞白刺了金无媚一剑,那一剑,李飞白没有留情,金无媚也早已有戒心。
  这一刀,却与那一剑截然不同。
  金乌眼里似乎要泛起来一丝笑意。
  他却还没有笑,风云二使等人已怒喝着飞来,他们都已亮出兵器,要往沈耽身上各处致命要穴招呼。
  金乌忽地抱住沈耽,往后倒去。
  太阳已渐西沉。
  沈耽被他抱着,整个人已变作一截朽木,他忽地想起来他们初见的时候,济海楼上,他抱着金乌,像是抱着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后来金乌纵身跳入江中的时候,他追随着他,一跃而下。
  但它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这一瞬间却很漫长,好像他的余生都已被装进这一瞬间里。
  金乌坠地。
  橘红的日光里,漫天都是飞舞的红霞。
  沈耽已全然懵了,耳边怪音嗡嗡作响。冯虚子、雷娇娇等人一并飞身跃下,站在他的四周,神情都已失魂落魄,又都黯然失色。雷娇娇已不忍看金乌的模样,当即怒叱一声“贼!”,一掌拍向沈耽的天灵盖,却被冯虚子伸手拦下。
  雷娇娇喝道:“你干什么他杀了教主他该死!”
  冯虚子亦喝道:“教主之命不得有违!教主分明是不让我们杀他,这是教主的遗命!”
  二人齐声怒喝,却都已潸然泪下。
  四下魔教教众见教主死了,也都罢了手,纷纷哽咽泣下。
  沈耽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吵什么,他脸上也全然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是缓了好一会,才终于醒转,如梦初醒般俯下身,轻轻抱着金乌。
  金乌死了,他终于不必再猜,不必再忐忑不安。
  金乌用死亡证明了他的爱并不是一个骗局。他骗过很多人,他也骗过沈耽,他骗过他很多事,唯独一件事没有骗他:他爱沈耽。他正如他所说,是爱沈耽一生一世的,他也只有这一生一世。
  可惜今生竟短暂如斯。
  沈耽抱着金乌,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已抛下他的刀,只双手抱着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今后是生是死,今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第239章
  教主已死。
  这四个字, 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魔教教徒心里。金乌死了,神天上的太阳坍塌了。他们的血液也冷了,头脑已冷得僵硬, 身体已冷得发抖, 他们的骨头好像霎时被抽走了, 只剩下来两个空洞的眼珠子和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
  他们好像已瞬间变作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荒莽的雪山下,进入无尽的寒冬, 只待来年也冻作冰川。
  他们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提起复仇的武器还是放下怨恨的屠刀, 不知该去活着还是该去赴死。
  他们的生命本没有意义, 是神谕中那一轮太阳给了他们意义,而今太阳也已渐渐垂老濒危。
  季云亭跨过一地尸体、残肢还有晕开的血迹、折断的兵刃, 喝道:“金教主已故, 尔等放下武器, 就此止戈罢手!”
  她的声音便像长空的鹰啸,在白鹿山崖间一遍遍回荡, 在这等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卷起一阵阵洪波。
  忽听得一阵怪异的笑声,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雷娇娇一面笑一面踉跄着后退,神情似乎迷狂又似乎疯魔,又陡然怒喝一声“休想”, 与此同时,她手中信烟拉响,一时云霞飞舞,转瞬之间,众人脚下地面隐隐颤动, 竟如惊雷劈下,劈开一道深谷裂缝!
  “不好,她命人开了玄玉宫机关总闸!”冯虚子登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大喝道,“娇娇!”他一步上前,霎时如鸢飞唳天!他的身体已绷成一道离弦的箭,他的手臂已极力伸长,好似雄鹰展翅翱翔,他的目光之中已满是渴望、惊惶与无助的悲伤。
  他拼命想要扑过去,想要拉她回来,他的轻功是天下第一,可雷娇娇已掷下一道掌心雷火,将周遭都变成一片混沌。他的鹰眼被蒙蔽了,待到他重新找到她的时候,雷娇娇已经钻进了一辆云甲车里,一头扎向战场上的熊熊烈火。
  圣火焚烧爆炸,平地一声巨响,她的身躯都已粉碎了,只听见幽幽的一道叹息:“教主……”
  雷娇娇竟以身殉教!
  冯虚子扑了个空,仆倒在地,终于失声痛哭。
  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形单影只的风,没有如影随形的云了。
  一时却已风云突变!
  天已暗沉,地已崩陷!
  众人来不及逃脱,纷纷被卷入地下漩涡,随即被一个个翻滚不定的浪头淹没。头顶已无一丝光明,脚下却是无穷无尽的河水。沉睡的暗河被机关和火焰、巨响唤醒了,已变作一头怒吼咆哮的雄狮怪兽,要把所有生灵吞噬入腹,让他们葬身其中!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猝不及防,这一刻无论正邪敌我,只有生死存亡。许多人还来不及呼吸,便已被河水吞没,或者在掉下来的时候一头撞到河底石像,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尖叫,便已粉身碎骨。
  血水涌出来了,分不清谁是谁的,只都被河水吞并。
  贺青冥便看见身旁的人一个个死,死相各不相同,却都凄恐万分,他们的身躯被压在河底,临死之际还拼命伸出来一双双手臂,像是地狱里扭曲嚎哭的魔鬼。
  他们之中许多人他已见过,却并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他的敌人,也许是他的盟友,但无论他们是谁,眼睁睁看见同类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个事实并不令人好受。
  贺青冥却并没有时间为他们哀悼,更没有时间为他们收尸,他只能游——拼命地游!他躲过一个个水中漩涡,闪过一具具漂泊的沉尸,可他无论怎么游,裹挟他的都只有冰凉的河水和永无休止的黑暗,他的气息已快要用尽,他本就脆弱的肺腑已似被挤压变形,他的手脚也已愈来愈僵硬。
  他阖上眼,终于叹息。
  他的身体已似越来越轻,又越来越沉。
  一只手臂忽地抱住了他的腰,一只嘴唇颤抖着贴上来,贴在他的嘴唇。贺青冥意识不清,却已微微张嘴,柳无咎为他渡气,二人恍惚相濡以沫。
  柳无咎揽着他,猛的一蹬,一气浮跃河面!
  “青冥,青冥,醒醒,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无咎……”柳无咎几乎哽咽,他一面按压贺青冥心口,一面颤声呼唤。
  贺青冥终于慢慢醒转,他仍然十分虚弱,只得倚靠在柳无咎身上,却笑道:“无咎……你的游术比我强,青出于蓝……”
  柳无咎也便笑了,黑暗之中,他们都不大能看清彼此,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心跳,他们知道彼此都在笑。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洇渡,他不知从哪里扒过来一根漂浮的木头桩子,看样子是圣坛坠下的刑桩,又抱着贺青冥,整个人托着他,叫他趴在上边。
  此时河水之下只余一片悄寂,河面上哭叫哀嚎、怒吼咒骂的声音也越来越衰弱了。贺青冥说话已似喘息,道:“无咎,你,你听我的话,你带着,带着我……游不远的,我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胡说八道!”柳无咎陡然怒喝,却已潸然泪下。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柳无咎竟训斥他起来了,这可真是倒反天罡。
  柳无咎道:“你别再妄想用老一套对付我。你忘了么?你我已经成亲。这一次该你听我的话。”
  贺青冥已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很想要哭,却也没有多的力气哭了,只靠在柳无咎肩上,急促地喘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他好像已把身心都托付给柳无咎。
  柳无咎心中登时又酸又软,他稍稍低头,轻轻吻了吻贺青冥的发顶和额头。
  贺青冥紧紧靠着他,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依赖过什么人,他一生之中遇到的所有人,父母也好,朋友、子侄也罢,他们所有人都依靠他,他总是挡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一切风雨,浑不知自己被淋成了什么模样。所以当年外祖父把他叫来,要他与表姐结下婚约,要他娶她,他也答应了,他知道洛十三走了,他不爱李挽秋,可他没有爱的人,他答应保护她,保护李家留下来的家业,哪怕他才是他们之中最年少的那个。
  他早已习惯了,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要说贺家、李家,哪怕他入了江湖,他也仍与许多比他年长上太多的人称兄道弟,跟他们以同辈论交,而他的同辈们,哪怕只比他小几岁,也仍然把他当做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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