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他的心跳经由贺青冥的掌心,沿着两人身体的经络,一直与贺青冥的心脏相连。
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没有任何距离,只需贺青冥手下稍稍发力,便可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性命。
江湖人最忌空门大开,他却已将周身上下所有的漏洞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贺青冥面前。
贺青冥心下一颤,他垂眼看着柳无咎,只见那少年人的眼睛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虔诚。
柳无咎忽笑了一笑,他的右手绕到贺青冥脑后,取下了那支贺青冥已经戴了太多年的木簪。
青丝纠缠的时候,柳无咎凑上前去,与贺青冥又吻在了一起。
贺青冥不禁皱眉,他整个人又变成一张紧绷的雕弓。
他的身体已经极度清醒,他的神经已被拉扯到了极限,可是他却忽然回忆起了过去。
他的过去本是一片无声的冰面,而今冰面却已被彻底打破,各式各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髓。
他听见幼年的自己在偌大的贺园奔走,空旷的庭院里回荡着零星的笑声。
那一点笑声忽而被酒坛子摔得粉碎,女人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咒骂着,两个人争吵的声音好似永无休止,又被永无天日的宅子压抑得半死不活。
贺青冥终于感到窒息,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他蓦地睁开眼,看见一线黯淡的天光。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离开了,园子里却多了各色各样的人。
一些人吵着、哭着,一些人却发出轻蔑的、轻浮的笑声。
他们声色犬马,那些世叔世伯们爬在男男女女的身上,对他笑着道:“飞卿,你也来啊!”
他们拉住他的脚腕,拽着他一块跌在锦绣堆里,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小美人,你也来啊……”
贺青冥忽然想要离开,他已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他的后背碰到冷冰冰的石壁。
很多年来,他亦冷得如同石壁,他亦和这座陵墓一样寂寞了太久。
年少的温阳曾经来过,风华正茂的洛十三也曾经来过,但他们都离开了。
他们离开不久,他的家园便沦为一片火海,人们在火海里变成了横冲直撞、茹毛饮血的野兽,很多人被拆吃入腹,没有留下完整的骨骸。
那一个晚上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魔根,他几度走火入魔,又几度被贺星阑饥饿的哭声唤醒。
他那时还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四处流浪,他们住遍了每一座道观,走过了每一户人家,好心的人会多送给贺青冥一碗米汤,也有人在他红着脸小声求助的时候偷偷把贺星阑抱走。
有一次他追了很久才终于追到,却已经找不到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靠在一处已经倒塌的墙角,把贺星阑紧紧抱在怀里,遮住了他小小的身体。
他的心脉却又不合时宜地沸腾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贺星阑哭着叫他“爹爹”,他却让贺星阑闭上眼,不要看见他这副可怖的模样。
他忍着作祟的心魔,哼着曲子,哄贺星阑入睡,风声雨声掩盖了他跑走的调子,为他做一晚伴奏。
贺青冥终于感到痛苦。
他已彻底尝到了悲欢离合,懂得了爱恨纠葛。
他分明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一晚,他似乎才第一次真正触碰人生的样子。十二年来,那些曾经被他丢掉、压制的情绪,终于还是一股脑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人生八苦。
贺青冥的心跳已快要炸开,他痛得叫了起来。
“无咎——!”
他仰着脖子,他看见柳无咎,他知道只要推开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而且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的脸上已满是汗水,他的手已经抵在柳无咎的胸膛。
他气喘吁吁,他咬着牙,却到底没有推开他,他抓住了柳无咎的肩膀,让柳无咎和自己贴的更紧。
他压住了柳无咎的后脑,迫使柳无咎低下头,然后他吻住了他。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无咎……”
他呼唤着柳无咎,喉咙里漏出一声遗落在风里的不知是痛苦还是满足的喟叹:“……柳郎。”
这一晚他们躺在圣陵湖畔,湖面像一面镜子,里边有他们缠绵的影子。
第224章
贺青冥再度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经全然黑透了。
他看不见,只听见一点徐徐的风声,他躺在一块大青石上, 身下垫了衣物。
贺青冥已感到疼痛, 他这一生感到疼痛的时候并不多, 却也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一样。
他虽然疼痛,却也无端感受到一种温暖。
他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感到这样的温暖。
他读万卷书, 行过万里路,他见过相爱的人们, 见过他们琴瑟相和、耳鬓厮磨, 但他曾经并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柳无咎出生在冰雪与狂风堆积的荒漠,他却出生在锦绣堆积的荒漠。但即便他们生于荒漠, 长于荒漠, 也仍然不免有拈花之心。
世间的枷锁随处可见, 但总有一些人是锁不住的。
这就是人的希望,这就是人的未来。
人总归要走向希望和未来。
黑暗里, 忽然升起来一点火光, 那一点火光与天上微弱的斜月相映成趣,然后它们都向他走来。
柳无咎坐到他的身边,道:“我烧了热水。”
“嗯。”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过了一会, 柳无咎道:“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贺青冥道:“这里哪来的吃的?”
他的声音却较之往常更为低沉,更有一点沙哑。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莫忘了,我是在野外长大的。”
贺青冥也便笑了笑, 柳无咎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很想抱一抱他。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贺青冥如今一切只依着他。
两人喝过一碗热汤,又躺在一起,依偎着看天上渐渐高升的月亮。
柳无咎忽道:“你冷不冷?”
贺青冥奇道:“这时节又不冷。”
柳无咎点点头,过了一会,又忽然道:“那你热吗?”他瞧着贺青冥,忽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然后他忽然发现,贺青冥似乎也很不好意思。
他们就这样子瞧着对方,仿佛瞧了很久很久,又瞧了很短很短。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们的唇竟已经又磕磕绊绊地碰到了一起。
两人已轻轻喘息起来。
柳无咎的身体变得越发热了,他抱着贺青冥,喘着气道:“给,给我……”
贺青冥似乎有些羞赧,道:“怎么又来?菟丝还没有解吗?”
“我也不知道。”柳无咎红着脸,已很是羞愧和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想你。”
贺青冥侧过头,没有看他。柳无咎又唤他道:“青冥?”
“你问我做什么?”贺青冥忍不住怪他,“这种时候,这种事情——”
柳无咎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吻住了他,道:“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才好。”
贺青冥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我也不习惯。”
二人看着看着,忽笑了起来。
他们毕竟做了太久的师徒,又只做了一两个月的情人,今日忽然做了夫妻,彼此之间尚且生涩,又总是不知所措,只能继续磨合、探索。
柳无咎俯下身,又去解贺青冥的衣裳。这一回却比第一回干脆利落得多,贺青冥腰上已无青冥剑的阻挠,何况他穿的还是柳无咎的外衣,只松松地系了一边衣带。
两人再一次赤城相待的时候,都不由长叹了口气。
贺青冥瞧见他后背伤痕,轻声道:“当年……想不到会有今日。”
柳无咎握着他的一双手,道:“若早知今日,当年你又如何?”
贺青冥道:“我只知道,不该和你同吃同住,更不该——”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柳无咎道:“更不该?”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更不该叫你去跟别人成亲。”
柳无咎心中动容,又忍不住笑,道:“那你悔了吗?”
贺青冥道:“我只后悔一件事。”
“什么事?”
“当初我怎么没看出来你一肚子坏心思?”
“坏心思?”柳无咎故意压了下来,“我哪里坏?”
“哪里都坏。”贺青冥抵住他道,“方才坏,现在也坏,日后——”他忽然又顿了顿,他想说“日后只怕要更坏”,然而他还能给柳无咎一个未来吗?
“那好吧。”柳无咎怕他神伤,只装作没听出来,“坏人做到底,那我就再坏一次好了。”
他的鼻尖碰到贺青冥的鼻尖,而后稍一偏头,重重地亲了人家一口,又在城门外不住徘徊,好像偏要等贺青冥自己开门迎他。贺青冥忍无可忍,又不愿就这么放他进来,便张嘴咬了他一下,柳无咎来不及呼痛,抓着这一遭千载难逢的时机闯了进来,二人一番纠缠,都已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