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季云亭道:“看来,我看错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有看错的时候吗?”
  季云亭揶揄道:“我从前听信江湖传闻,也以为青冥剑主对贺夫人一往情深。我虽没有过妻子,却有过丈夫,一个人面对爱侣的神情,我再明白不过……我观青冥剑主有心,只是这心已不在逝者身上。”
  贺青冥道:“季掌门言之有理。”
  他又道:“不过,无咎他……其实我和他,还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只是也不知怎么,不愿再想明白了。”
  季云亭笑道:“那是一件好事。”
  “好事?”
  季云亭道:“我从前也总喜欢用头脑分析问题,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的人不能用头脑分析,只能用心。”
  “用心?”贺青冥疑惑,又道,“用心来分析?”
  季云亭笑了,道:“不是分析,青冥剑主,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不用分析,而要感悟的。”
  “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季云亭道,“不过,我这辈子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就是飞鸿。”
  可惜,上官飞鸿已不复归了。
  “‘浮生倥偬,缘生缘灭’。”贺青冥也似已经感叹,“不知季掌门意在剑,还是意在人?”
  季云亭却道:“青冥剑主,你我皆为剑客,当知剑如人,人如剑,本就不分彼此。”
  贺青冥道:“人心向背,却分彼此。”
  “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季云亭道,“我听闻唐门主劝说青冥剑主,却没有成功。”
  贺青冥道:“季掌门也要劝我吗?”
  季云亭道:“天下之道何止千万,可是人生只一世,只能择千万分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青冥剑主,我无意劝你,也不用劝你。”
  贺青冥道:“每个人?”
  “是,每个人。”
  “可是有的人说,他们别无选择,无路可逃。”
  季云亭道:“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无路可逃也还有死路一条。”
  贺青冥笑道:“这么说,季掌门已选了死路一条?”
  季云亭亦笑道:“青冥剑主呢?”
  贺青冥道:“我早该死了,只是偏偏活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何给了我这个结果,不过,既然有了结果,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注定的答案。”
  季云亭道:“看来青冥剑主也知道那个答案。”
  “你我皆早有答案。”贺青冥笑道,“季掌门,今日你我既然相逢,当浮一大白,可惜你我都只怕不能饮酒了!”他们已都满身伤病,也已不复从前。
  “那便定来日之约!”季云亭道,“来日海晏河清,你我定当痛饮!”
  二人目光于顶峰相见,已然了然。这却不只是一个约定,还是一番盟誓。
  季云亭与他聊了几句,又道:“听闻青冥剑主有一个孩子,可惜没了母亲,我膝下也有一个孩子,可惜他的父亲本不该是他父亲,而今他也到底没有父亲。”
  贺青冥道:“那孩子已三个月了。”
  “是。”季云亭道,“他叫做如风,这却还是纤纤取的,我……不愿为他取名。我虽是他的母亲,却不能算作什么好母亲,倒不如纤纤,起码她是真的喜爱那孩子。”
  贺青冥道:“也许她只是爱屋及乌。”
  季云亭不言,又道:“我却有一个不情之请,青冥剑主,我希望你能做那孩子的义父。”
  “为何?”
  “因为我只怕他将来不能为人所容。”季云亭道,“也许华山也不能,但他必须要有个去处,中原武林之中,除了这里,却也只有你了。”
  贺青冥略一思索,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已然立誓,又结下承诺。魔教卷土重来,今朝既了,不知能否还有明日,但他们这些人,都已决意一同去应对明日。
  “好!”季云亭大笑,“既如此,我便以浮生二十七式作为赠礼!”
  华山之上,又已风起云涌。
  季云亭剑光烁烁,贺青冥亦目光闪动。
  中峰峰顶,已然长啸不绝:
  “天地所生,万物所养。
  来如风雨去似空!
  窃玉东墙,窃国窃邦。
  半生同道半生空!
  再生再造,连峦迭峰。
  老凤一去山河空!
  一派所掌,一剑之长。
  万里凌绝瞰碧空!
  凤翥龙翔,驱虎吞狼。
  鹰击鹏飞啸长空!
  福祸相倚,祸在萧墙。
  平生胜负转头空!
  浮生倥偬,踏雪飞鸿。
  他生休来此生空!
  天道渺渺,人道苍苍。
  无本无尽自无穷!
  何日谓之?何处寻之?
  身死魂灭神长生!”
  浮生光阴,百代过客。
  也许于江湖而言,所谓英雄豪杰,所谓魔头小人,也都没什么不同,也都只是过客。
  但主人也好,过客也罢,他们都必定要迎接接下来的一战!
  这一战却已不在华山,而在河西更西方,在黄昏大漠,白鹿崖端!
  第212章
  西出阳关。
  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 一路走,一路远,直到身处戈壁荒漠。
  头顶是金色的, 脚下也是金色的, 眼里望得见的、望不见的地方, 都是茫茫的金光。金光烁烁,风沙徐徐吹动,把来路的一个个脚印全然淹没。
  天色转眼昏黄, 白云也了无痕迹,戈壁之中, 却露出来森森白骨——二十年前, 他们还都是有血有肉的武林好汉。他们是为着寻宝而来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倒把自己留了下来。他们死前的那一刻, 也许还在幻想, 也许已在哀嚎,但都已不为人所知, 如今只有风声穿过他们的眼窝、嘴巴的时候, 他们才能发出一点幽咽的哭声。
  哭声连成一片,黄沙也连成一片,头顶的太阳送了一路又一路,如影随形地跟着远来的旅人。
  昏黄的一片天地当中, 站着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年轻人,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漆黑的刀。
  他身形很是高大,若在人群之中,已是一棵挺拔的玉松,一座巍峨的高山, 可他在这里,他便只是最渺小的一个黑点。他也许英武,也许厉害,可他于这遥远的一方天地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地也并不在意他,风沙更大了,且都没有避过他,他也还没有逃走,于是不多时,他的半身已被黄沙吞没。
  他却还是没有走。
  他也没有动,他的目光却好像穿透了日光,一直盯着前方。他好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好像也要留下来,化作白骨堆里的一个。
  荒漠却忽地震动!
  风沙袭卷,戈壁底下好像巨兽怒吼——一座巨大的高楼忽然拔地而起,黄沙激飞,天上洒下一阵金灿灿的大雨,风雨交加,涌动的金浪之中,竟现出来一艘鲲鲸般的楼船,在沙漠里左右穿行,如入汪洋大海。
  这艘巨轮驶入沙海,又要驶向更西方,它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便是穿过瀚海,抵达燕尾关。燕尾关下,有一块界碑,名为“三界碑”,是三百年前魔教始祖击败西域冥王后所立,标志着魔教兴衰功过的起点。杨遇仙在任时,曾以此碑为界,以“瀚海”这片大沙漠为界河,与中原盟主约为友邻,彼此秋毫不犯。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什么约定都已变作一纸空谈。
  巨轮乘风破浪,所向披靡,不要说这里,就算是在八大剑派所辖的旧地河西,它也一度横行无忌,只不过华山盟会过后,半个月以来,八大剑派在季云亭的率领下拧成一股麻绳,拦住了它横行的去路。
  但在这片天地,它仍是独一无二的霸主,没有人敢拦它,也没有人敢拦,因为它的主人叫做金乌。
  试问天下间,又有什么人敢拦住头顶那轮高高在上的太阳呢?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一个黑衣人。
  一人走上船头,道:“什么人?可是圣教的使者么?”
  此人声若洪波,其声于风中穿行而来,却似贴在面耳,想必有着一身不俗功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却也只是魔教数十艘巨轮下的一个小小头目,既无名号,面对可能到来的“圣教使者”,也还要毕恭毕敬。
  黑衣人微微翻动眼皮,轻轻道:“我不是什么圣教使者,我只是来找人的。”他声音虽轻,却似已压过这一刻天地间呼啸的风声。他的声音里,似压抑着一种深刻的怅惘与迷茫。
  船上一时喧闹,这个人既不是圣教使者,竟还敢来挡路,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些人怒喝着飞跃下来,随着他们一道飞跃的,却还有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兵刃,他们手握兵刃,便朝黑衣人头上砍去!
  黑衣人却仍只轻轻道:“我来找阿芜,她是我的妻子。”
  刀光一转,风云霎时变化!
  刀锋劈下,好似烈日也被劈做两半,一半堕入废墟,随着蜃楼一块倾塌,一块变作水月镜花,一半却拥他入怀。他便怀揣着明日走向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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