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这却就是浮生。
  浮生二十七式,每一式都是季云亭从她过往二十七年里悟出来的。她呕心沥血,几乎是亲手剖开了自己的心口,用滚烫的热血浇灌,无尽的情思织就,旁人都要避讳,都难以宣之于口,她却如此坦诚,如此赤诚,她面对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如第一天面对它那样坦白。她不怕给人看她的心,她的魂魄,因为她的魂魄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不可与人看,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喜怒悲欢,亦从无需遮掩,无需解释多言——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地位,她却还敢爱,还敢恨,还敢仗义执言,还敢与天下人把酒言欢。
  这套剑法与其说是她妙手所得,不如说是她的半生自白。
  浮生若梦,她的梦远比常人光怪陆离,但她竟还敢睁眼醒来,还敢再奔赴山海,还敢把余生都投身在侠义这条不归路上。
  她已把自己的生命,同天地众生的生命都合而为一,她从不渴求道,她却已在道中。
  看台上,贺青冥身在局外,却似已是局中人。他不由赞道:“浮生二十七式,若论境界、技术,当为江湖百年来第一剑法。”
  他已隐隐瞧出来了,浮生二十七式可共分为九组,每一组意境错落有致、彼此相生,一组之中,又有两短一长之三式。其中,不少招式却与江湖以往的剑路截然不同,都是从实处来,却落到虚处,而一招一式之间,又有无穷变化,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惜……”他这样说,却又一声叹息。
  旁人都在欢呼,都在称赞,都在歌颂,他却只是叹息。
  人生到了季云亭那个时候,到了贺青冥这个时候,也许已只能叹息。他们毕竟都已饱经命运的玩弄,可偏偏命运如何玩弄,仍九死未悔。也许命运往往也最爱玩弄这样的人。
  “无本无尽自无穷——身死魂灭神长生!”
  季云亭已似惊雷,已做疾风,她一路变化身形步法,将冯虚子从峰顶逼入谷底,百丈云海翻涌,千仞飞瀑争喧,但见剑光如天光迸发、电光轰动!
  “浮生?浮生!”季云亭哈哈一笑,长啸不绝,却见她挥剑过处,于西峰绝壁留下来十六个凤翥龙翔、飞天云动的大字:
  大江淘去,千古英雄!
  人生如梦,还酹江中!
  她却不再留名,一剑再动,十六个大字亦了无痕迹,只有华山依旧屹立千古。
  第211章
  冯虚子已被逼入绝地,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惊为天人的剑法,这样叫天地惊心的气魄。绝地之中, 恍惚又一剑挥至面前, 他瞧着季云亭衣袂翻飞的身形, 却蓦地心下一动。
  不愧是季云亭!
  不愧是华山掌门——八大剑派之首!
  他心肝俱颤,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折,他已忘了自己是魔教的使者, 只知道一生之中能有这样的一战,已了无遗憾。
  他不禁闭上了眼, 季云亭却已收剑背身而立, 稍顿了顿,见冯虚子这副“舍生就义”的模样, 挑眉笑道:“怎么?还不敢睁眼么?”
  冯虚子睁开眼, 但见季云亭周身气势尽敛, 神情温和,好像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他亦笑着做了个揖, 道:“冯某心服口服, 甘拜下风。”
  季云亭一笑过处,天色又明,烟云尽散。
  众人齐声高呼,二人正欲转身朝崖顶走去, 一个影子却突地从涌动的云海之中飞出,又一掌朝季云亭攻来!
  季云亭瞳孔一缩,连忙飞身却步,众人惊呼之时,只见两人已蓦地飞来凌云台, 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的普渡和尚,如今的金先生!
  季云亭退无可退,一剑刺去!
  金先生却也并不退避,而是以指代剑,竟是要与浮生剑硬碰硬!
  他内力强劲,一触之时,浮生剑竟震颤不已,忽地又一剑飞来,季云亭只觉身侧气息流转不歇,于是与那人一齐出剑!
  刹那间好似天地风云忽然变色!
  三人身形变幻,旁人已瞧不清了。等到看清的时候,金先生他们却都已各自退了几步,也都已经罢手。
  同季云亭一道联手的,正是贺青冥。三位当世绝顶高手对招,却只对了一招,这一招却似要探探彼此虚实,又终究不能探到底。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盯着对方,好像正在暗自调理内息。
  金乌却笑了,这也真是奇怪,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笑,也都还笑得出来。他道:“看来贺先生已做了选择。”
  柳无咎道:“总不能选你这个拐走人家儿子的强盗。”
  金乌目光微动,原来柳无咎也并非不善言辞。何止并非不善言辞,他简直太会说话了。金乌言下之意,是说贺青冥站在了八大剑派这边,是论公义、立场,柳无咎却置若罔闻,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扯回了双方的私人恩怨里。
  明黛道:“还说贺兄呢,金教主,你不是说,金先生不隶属于魔教么?”那么,金先生又以什么面目参与比武呢?
  金乌道:“他不属于我教,可他却是云门门下呀。”
  众人皆是一惊!
  金乌又道:“很多年前,云门掌门还不是鲍朴,而是何奈的时候,那时候,何奈曾把他抱入云门抚养、教导。”
  “可他早已叛出云门!”李霁风喘了口气,又道,“云门的事,旁人不知,我还不知道么?我师父跟我说过,当年何奈心软,收下来金不换的儿子,想要好生抚养教导,但那孩子桀骜难驯,后来偷了云门秘籍出逃,被何奈拦下,何奈想要劝他回去,他却打伤了何奈,从此叛出云门,不知去处!”
  金先生忽道:“何奈那老头子,又算我什么师父?”
  贺青冥忽地心下一奇。他跟金先生交手过好几次,金先生每次行动,都好似不像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人的感情,但这一次,他提到何奈,脸上神色似乎不那么一样了。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金先生又变回了他。
  明黛转了转眼珠,狡黠笑道:“既然金先生不算作云门弟子,那么,本届盟会之首,仍旧是季掌门了?”
  金乌神色一顿,却也无可奈何,今日季云亭武功大盛,贺青冥又同她一道联手,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大涨,华山毕竟是中原武林的地盘,再待下去,只怕不妙。思及此,他道:“季掌门武功高妙,在下佩服。”言罢,便要带一干教众下山,谢拂衣喊道:“解药呢?”
  “此为碧灵丹,李掌门连服十日,便无大碍!”金乌头也不回,只从怀中掏出来一瓶丹药抛给谢拂衣、水佩青等人,而后带着魔教教徒离开了。
  盟会到底落下帷幕。
  季云亭连夺三届魁首,已为天下瞩目。再也没有人心存疑虑,怀疑她自顾影空事件之后无力振作,而八大剑派也在这场与魔教僵持日久的较量中,终于掰回来一局。
  但季云亭他们都已无心在意什么名头,他们今夜只在意李霁风的性命。好在据温阳说,金乌言而有信,给的的确是天魔女的解药,虽然李霁风功力不能立马恢复,但已于性命无碍。
  李霁风性命既已无忧,众人到底松了口气。季云亭却已悄然离开,回到中峰厅室,还未关上房门,便蓦地伏地呕了口血!
  “师姐!”谢拂衣随她前来,见她如此情状,大惊失色。他扶着季云亭坐下休息,急道:“师姐,你哪里受伤了么?我让人——”
  “不必了。”季云亭摆摆手,勉强平息片刻,笑了笑道,“此次出关,还是早了些时候。”原来她竟是强行出关,她的身体本来尚未复原,武功也尚未全然恢复,出关与冯虚子一战,只不过是强行提着一口气罢了。
  谢拂衣道:“那……?”
  季云亭笑道:“我没事,倒是有些饿了,你且去厨房让人做些汤菜来,噢,还有纤纤的云枣糕,我也馋的很,不过,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强行出关的事,不然她又要唠叨我了。我这人什么也不怕,却最怕唠叨。”
  谢拂衣应下了。
  季云亭看着他离开,却忽地起身,而后辗转来到崖顶,但见一夜星河灿烂,今夜的星月,却与百年来的并无任何不同。
  人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人们无论发生了什么,它们都不会变的。
  崖顶却站着两个人,贺青冥与柳无咎。他们正在赏月,柳无咎指着天上的星星,与贺青冥道:“这颗是长庚,还有那边,那颗是启明,虽然现在黯淡,可等天明时分,它就是最亮的了。”
  贺青冥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柳无咎笑道:“那你知道牵牛织女星的故事吗?”
  贺青冥脸色一红,他却已瞧见了季云亭,一时不大好意思,低声道:“季掌门来了,你不要打趣我。”
  季云亭远远瞧见二人说笑,不由笑了,又似有些怅惘。
  待她走近,柳无咎却已走开了。她道:“也许我不该来的。”
  贺青冥道:“季掌门见笑了,我和无咎……”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解释?可他和柳无咎,也似乎早解释不清了。而且他忽地也不想解释,他想到柳无咎,只又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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