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你还没有想好。”
  阿芜怔怔地点了点头。
  “也罢……”沈耽道,“那我等你。”
  几人又悄悄折了回去,贺青冥道:“阿芜有事瞒着沈耽。”
  只是不知道她瞒着他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天枢阁有关。
  明黛叹道:“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情深意笃,又患难与共,定会携手后生,怎么却也有这么多变数?沈耽心有疑虑不说,怎么阿芜也犹豫起来了?”
  她尚且年轻气盛,便是读书万卷,也很难懂得人生一世,有许多事情,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盖棺论定。
  柳无咎道:“你倒是很操心他们。”
  明黛瞧着他俩,意有所指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无咎别过头,贺青冥道:“那你自己呢?”
  “我?”明黛摆摆手,“随缘咯,大不了,我就一人一骑走天涯,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么?”
  贺青冥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明黛忙补救道:“呃,不过贺兄你嘛,你不必学我,说不定你会遇见自己心仪的人。”
  贺青冥失笑道:“我已近乎而立,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无咎。”
  明黛心道:“可不是不能指望你吗?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柳无咎道:“你没有想过……?”
  贺青冥道:“也许我本性如此,本该亲缘淡漠,如今我有了星阑,更有了你,我已无意婚娶。”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不想婚娶不说,竟然还把他和贺星阑相提并论?
  他道:“你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诶诶诶!”明黛赶紧打圆场,“忙活大半天了,我也饿了,咱们还是找家酒楼吃饭去吧。”
  飞星渡月桥下,雨声霖霖,行人寂寥,游船如织,好似鱼群一尾衔着一尾,一眼望去,江上已然亮起来一条橘红的长龙。
  晕开的灯火里,杨花纷纷扬扬,都被雨打风吹去,不多时,碧绿的江面便已覆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明黛从船舱里探出头,摊开手掌,拈来一片杨花,不由感叹道:“都说烟雨江南,果然下雨天坐船又是一番别样体验。”
  贺青冥随手翻开菜单,头也不抬道:“明姑娘,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还不过来看看?”
  柳无咎道:“我看明大小姐是见猎心喜,一会要去之春楼吃酒,一会又要登船观雨。”
  明黛哼了一声,心想柳无咎真是不识好人心,她刻意给他和贺青冥创造独处的机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美景,他还不情不愿,难怪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也只捞到了一弯月影。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他俩这么耗着,就算是红鸾命定,红娘月老一人一头拿姻缘绳绑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一起。
  她干脆利落地报了一长串菜名,反正贺青冥说了这顿他请,她又不是柳无咎,才不会给他省钱。
  贺青冥顿了顿,道:“这么多,咱们吃得完么?”
  “那就看贺兄和柳兄的了。”明黛抱手斜坐一旁,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贺青冥便减了两道菜,柳无咎见状道:“这一道清炖狮子头你不是挺喜欢的吗?还是把拆脍鱼减了吧。”
  贺青冥不由道:“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母亲曾带你上天香楼吃过一次,不过长安、扬州两地口味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从前吃过的味道。”
  贺青冥道:“这道菜本来就是淮扬菜,我母亲顾念故土,所以才去天香楼点了它,后来我也去过天香楼几次,终究不复记忆里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往事如东逝水,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他忽而垂眸,微微笑道:“不过,既然无咎留下了它,从今以后,我便不只记得天香楼,也会记得这一条扬州的小船。”
  过去不会再回来,但明日会变作今日,今日会变作昨日,终有一天,昨日已被放下,记忆便从此焕然一新。
  第109章
  炊烟袅袅, 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混杂在一起,已不分彼此了。
  吃饱喝足之后, 明黛枕在船上闭目小憩, 哼着方才从其他桌客人那里学来的民歌小调:“马马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柳无咎过去柜台结账,一时半会竟还没有回来,贺青冥不由侧身一望, 只见柳无咎叽里咕噜地和小二比划着什么,人群喧闹, 却也听不分明。
  他不知道柳无咎是在问清炖狮子头怎么做, 也不知道船家小二不懂官话,两人鸡同鸭讲, 最后还是旁边一赤膊大哥帮忙转达, 柳无咎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贺青冥又是无奈, 又是笑道:“怎么还惹来这么多汗?低头……你这样子,怕是回去又得换一身衣裳了。”
  柳无咎微微低头, 抬眼瞧着贺青冥, 暮色之中,他的眸子一闪一闪,便如被桨声搅动的江波。
  贺青冥从前也很照顾他,但是这一次, 似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他虽然看上去是在怪柳无咎,但这一点怪,却已不再是长辈训斥晚辈,倒像是一点嗔怪。
  两人走到船头,并肩站在一块, 江面上仍旧满是落花,落花浮动一江春水,又渐渐没入满城烟火。
  明黛还在哼着小曲,调子却已不知拐到天南地北哪个旮旯了,她就乱七八糟地唱,贺青冥两人也便稀里糊涂地听。
  一刹那,也许是花落入水,也许是风雨沾衣,贺青冥心中忽而拥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他忽然觉得,人活一世,有三两知交好友作伴,再看看花,听听曲,已是足够惬意的事情。
  他忽然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望着眼前一汪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矣。
  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拼命追寻,却又从未给予他快乐的东西。
  人这一辈子,往往总会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贺青冥到底已经变了。他竟已开始想着以后,想着他老了的时候。
  从前他是不会去想的,从前他似乎也不会老。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但近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从前他的生命里总是空落落的,就像长安家里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但如今住进去的人已越来越多了,他们吵做一团,乱成一锅粥,但贺青冥竟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他只觉得欢喜,而且他很喜欢,他希望人生能欢喜得更久一点。
  转过几条狭长河道,船身摇摇晃晃,好似母亲怀里的摇篮,明黛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正欲梦周公梦回相思门的时候,另一条船却忽的撞了上来。
  “哎呦!”
  明黛一头栽倒,又委屈又生气:“谁干的?”
  这里的艄公艄婆都谙熟掌船之道,便是狭路相逢,也绝不会出现此等撞舟事故。果不其然,众人吵吵嚷嚷一通,这才发现,原来却是那条船上,有一十二三岁负气出走的少女,她一身鹅黄短衫,形容虽不十分俏丽,却也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只因过于肥胖而遭路人讥笑,于是愤而拔剑击之,几人扭作一团,碰倒船身,贺青冥他们便不幸撞枪口上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干人等全解一番,便也小事化了。待到停船靠岸,明黛见那少女孤身在外,不免担心起来,贺青冥道:“那姑娘武功平常,不过对付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话是这么说,不过三人还是跟了过去,却见那少女打完几个屁滚尿流的小混混,竟蹲在地上,一会又愤愤拔剑,欲要砍路旁柳树。
  贺青冥随手摘下一叶,弹开她手中长剑,那少女抹了一把脸,怒道:“谁——!”
  贺青冥道:“你心中有气,也不该迁怒于一株弱柳。”
  “哼,我道是谁,原来只是一介书生,我迁怒又如何?谁叫这棵树长在这里,又生的这么纤瘦,简直是故意与我作对!”
  明黛道:“小妹妹你好生霸道,贺兄好言相劝,你非但不听,还把一切都怪在一棵树上。”
  那少女咬了咬唇,哼道:“我知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你们都骂我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胖一点,也没有关系。”
  少女一怔,只见贺青冥蹲下身与她说话,又把她的剑还给了她。
  “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这样说的……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就瘦了。”少女抱住剑,一仰头道,“不过,既然你把我的拈花还我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对尔等既往不咎了!”
  这么一个小人儿,说出这么一番装作大人模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要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在场的三人却都没有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这把剑是拈花,你母亲是凌若英?”
  少女十分骄傲道:“不错,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张嫣,我父亲乃是小重山掌门张夜,我娘亲便是七贤之一的凌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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