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毓儿,你该知道倭患不是几个蕞尔小夷作乱的事情,”常敏行手抚苍须,他其实才三十有七的年纪,却在钦安城破的那晚一夜白头,“人心如烂葛,曾有天真之辈试图拆解,结果却被拖进了万劫不复的烂泥沼。为父如今架明火焚之,是为了给宏愿廓清障碍,你怎么就不明白?”
  常毓忿然难平:“所以祖父,还有常家的列祖列宗,都是你眼中的阻碍吗?火引被点燃,他们也要跟着灰飞烟灭,爹,你怎么,你怎么敢!”
  须臾的沉默后,常敏行十指交握,置于身前,抬眼问道:“火引之事,你是从何知晓?”
  常七情知不好,赶在常敏行揭穿自己之前,直挺挺地跪倒在门外,拦住了他的去路:“老爷,倭人已经起了疑心,要对您和公子下手。常七自知罪该万死,您要杀要剐,也等过了今晚再说啊——”
  常敏行没有给他继续忏悔的机会,当胸一剑,常七即刻痛得昏死过去。
  本该据守在丙炎楼的大半影卫,都被常七调往了内宅卫戍。常敏行带着人杀回祠堂时,屋内已是肉薄骨并,残尸枕藉。
  辽无极从普觉寺失手后,双眼俱盲,武功半废,通身所凭唯有一支笛,和驭蛊的本领。杀到现在,衔枚影卫多因没有防备,误中了蛊虫爪牙,待其回转神思,冷刃所指,招招剔骨剜肉。
  常敏行瞧着他怀中的螭龙纹青铜鼎炉,本该拈珠的手转了个空,倏尔捏紧骨节,“此刻抬手,我饶你一遭。这苦海,你肯回头就是岸。”
  辽无极后心连挨数下,手中提着砍伤自己的剑,闻声略偏了视线,却没有看常敏行,而是掠过他,转向了屋外常老爷子的青铜雕塑。
  “苦海无涯,能那般轻易登上的,还叫岸么。”
  分外刺耳的一声响,常敏行暗中绷紧的心弦倏地被划断,那割肉般的痛感丝丝入扣,蚕食尽他修行多年的理智。常敏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斥袖无情地飞掷出一盏长明灯,直朝着辽无极的面门砸去。
  辽无极挥剑招架,但曾经斩动四方的手再也挽不出利落的剑花。剑锋偏了方寸,灯台撞得他倒仰,身侧的影卫伺机挑刀,鲨鱼皮甲被生生劈开,一尺长的伤口冒出大股鲜血。
  影卫还待再上,闻得四周异动,盲眼侠客艰难摸索到那支竹笛,丹田聚气。早前一场劫数,令他内力折损泰半,过去的两年里,玉非柔千金散尽,只为替他寻得恢复功力之法,虽有小成,但与当年叱咤蓬莱的骑鲸少主相比,决然不可同日而语。
  衔枚无声,疾飞如风,但辽无极后跃之势更快。他立稳了身形,那行至穷途的一纵牵动了伤口,前心后背痛得麻痹,只剩下半臂的余力。抬眸,原本空洞洞的眼底风霜如磐,槊血荡袖震开一室青光。
  陡地,笛音激越扬出,声遏佛光煞气,神好魔也好,皆在原地仓皇掩耳。擒贼先擒王!辽无极倾尽最后一点精气,力贯剑身,他扑过去,潜蛟破水似的将常敏行狠狠一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毓无暇踌躇,几乎立时跌进屋内,赤红着双眼张臂挡在常敏行面前:“爹——”
  许是这一声,让辽无极分辨出了来人,也挑动了那点敝帚自珍的窃喜和情肠。
  想到也许就在不久后,这世间也会有人这样唤自己,辽无极剑随意迟,眼底的风霜悄然褪去,漫上一股温流。仅仅弹指间,数柄薄刃劈头斩下。
  他的剑被震飞,竹笛在手中碎裂成数片,藏身不出的蛊虫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纷纷弃暗他投,半途却被常敏行掀灯燃油,一把火烧得干净。
  辽无极伏地奄奄,肩上皮肉翻卷着,伤及了颈间动脉,青衫染血变成骇人的缁色。
  恍然间,他听见了封璘的声音,说的似乎是“双屿暴动,私商竞相检举,常家罪行大白天下”,云云。
  辽无极终于松快下来,随即遗憾起自己未能出师双捷,见到兖王也没法敲成倍的竹杠。
  外部的缇骑列队疾行,很快堵住了所有的大门,封璘带着一队人马冲进来,被眼前肝髓涂地的惨相慑住。
  “辽无极......”封璘低低地喊。
  辽无极动一动薄唇,发不出声音,看口型说的是“阿柔”。他微微翕张的眼睛似又聚起了一点光,如星子沉海,映亮了瞳仁深处的那个影。
  残枝筛遍霜晨月,转而又是东方初白。
  可辽无极闭上了眼,光已逝去,他也不会再醒来。
  第75章
  沧浪到门外时,想提袍进去,脚步彳亍了下,才发现这屋子没有门槛。
  堂屋内陈设清简,没什么重器摆件。沧浪记得几年前醉仙居还在那会,玉老板连置杯盏都要镶金嵌银,远不是今日这副做派。
  他进出不拿自己当外人,玉非柔则越性当作没他这个人,自顾自地对烛忙碌。一竿翠竹在她手里掐头去尾,骨节中空的那段很快被磨得水滑锃亮,佩在身边不像拐杖,倒更似点缀风流的一柄剑。
  知夫莫若妻,沧浪感慨地说:“少主好福气。”
  “他自然是有福的,”玉非柔头也不抬,身孕让她瘦削的轮廓稍显丰实,最初明锐的惊艳在昏光里融化成了潺溪,光是这样一个侧影,便让人无端联想到了天荒地老,“就凭我这么稀罕他。”
  斯夜的风波未知究竟,两家人,一处院,都在等水师府的消息。
  屋里实在暗,沧浪取了火折子将纱灯点亮,还秉着一支烛挪到玉非柔面前的小案上,怕她伤了眼睛,又忍不住对她膝边挨着的十来根竹杖大惊小怪。
  “做这么多,便是一年一换,也够那花孔雀用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玉非柔回道:“这才到哪儿,骑鲸帮少主!过去是讲究,现在是穷讲究。拐上沾了手汗都嫌脏,我能如何,只好有备无患了。”
  这话听来无奈,可瞧着那副笑模样,分明只有甘之如饴。
  沧浪拾起一根竹杖,指腹沿那凹凸描摹出个团纹的形状,寓意团圆。他微微地有些走神,便听玉非柔平静地扯开了话题。
  “辽无极拔除火引之后呢,常敏行心地险恶至此,难不成就这么轻纵了他?”
  沧浪放下竹杖,心神归了窍,正色说:“封赏常家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大名领主便是再心痴,也不可能不犯嘀咕。何况他离贞节牌坊本就差得远,一见那封密信,肺都要气炸了,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也不稀奇。”
  “什么密信,什么釜底抽薪?”玉非柔满脸狐疑。
  沧浪轻抿唇:“说起来,这都是阿璘的绸缪。”
  谣言是把尖刀,揳进常敏行与倭人的信任当中,劈开了一道裂缝,但封璘显然觉得不够,他还欲将那把刀捅得更深,直切肯綮。
  “知道常敏行放心不下火引,势必要登岛查看。水师府的人打了个时间差,故意让招安常家的密信落在倭寇手上,误使大名领主认为,常敏行登岛是为了掩人耳目。至于釜底抽薪么。”
  海关晨钟恰在此时撞响,沧浪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起身看窗外的天色,淡淡地,似意有所指:“差不多,快亮了吧。”
  窗纱渐渐透出点光,巷头巷尾响起洒扫声,窸窸窣窣,零零落落。
  卯时三刻,庭院终于传来动静。
  沧浪隐约望见个人影正朝里屋奔来,前脚打后脚似的慌乱,跑近了才看清是南洋水师里的一员偏将。
  “太傅大人——”唰,偏将为寻沧浪而来,进屋瞥见伏案做雕工的玉非柔,猛不丁咬着了自个的舌头。
  倒是玉非柔摸索了几下,重新攥着刻刀在手里,垂低眼,仿佛漠不关心。
  沧浪胸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令偏将屋外回话,却被玉非柔叫住:“就在这儿答。”
  陡地,偏将肩头一松,声若蚊吶:“咱们成了。”
  不出意外,封璘的离间计果然奏了效。
  昨日入夜时分,曾以双屿走私港为据点的海商突然爆发异动,各自整饬船队,清仓离港。常家安插在港湾附近的衔枚影卫闻讯前往探听究竟,可还未等近身,就被那些装备了火铳利炮的商舶船一股脑打成了筛子。
  原本,双屿之所以成其为海氛渊薮,除了常家祠堂令官中投鼠忌器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港中私商皆有强武力傍身。若要硬碰硬地打,南洋水师未必能落着好处。
  私商哗变,双屿继而失事,很快沦为一座门户大敞的空岛。在外围枕戈待旦的晏军收到消息,立时换甲,以快船数艘蔽海而去,清缴残勇,招抚百姓。
  不多时便有前哨来回,官兵在水寨内搜出了大量加盖常家私印的质契。
  所谓质契,亦即牙侩居间介绍的重要凭证。常敏行为走私贸易保纤多年,开出的质契不胜其数,私商离开时既没有带走,也没有销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散落在岛上各处。官兵信手一搜,都是无从辩驳的铁证。
  偏将在陈述里逐渐镇静些许,只是他侧着身,仍旧不敢看玉非柔:“常氏包庇私商的罪证被发现,王爷带兵直捣常家祠堂,生擒魁首常氏父子二人,已经投入了云间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