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问题有解,可是谁也无法松快下来,封璘与王朗对视一眼,各自陷入心照不宣的尴尬。
  暗河尽头水流窄而急,无光晦暗时尤其难行,须得行事之人极擅水性。除此之外,这件事难还难在没有第二次机会,一击不中,火舌与衔枚影卫的刀锋谁更快显威,对于执行任务的人而言,本质上毫无分别。
  还有一件,无论是封璘还是南洋水师的人,都不适宜作为此事的执行者。原因无他,迄今为止,常老太爷仍是护佑一方安宁的“战神”,在闵州百姓中声望颇高。欲破除火引,必难逃惊扰神灵的嫌疑,一旦事情败露,承受万众怒火之人,决计当与大晏朝堂无碍。
  “我去吧,潜底凫水的事,有谁比我更在行?”辽无极摸到了自己的竹杖,起身掸袖,何其潇洒。
  王朗蹙眉问:“你?”
  辽无极踱了两步,珠圆玉润的腔调念起陆放翁的词,别有一番意气可言。
  “一弹指顷浮生过,坠甑元知当破。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1】”
  王朗平生最厌烦酸文假醋的这一套,今夜却破天荒地没有打断。他定了少顷,道:“水师府再无多余军饷,可以付得起你的酬酢。”
  辽无极大笑,仰看穹顶似墨。那年他青衫初染微尘,视山河江海亦如微尘,风吹吹皆可散尽。他不信道、不奉义,不执着长久,万里江湖倥偬,牛车来叶舟去,他变天地亦变。可直到此刻利名脱尽,缰锁无存,辽无极再抬首时,却发现那一片苍远里,仿佛仍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骑鲸帮自来有一恒旨,要劫只劫天物,接活只接大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窃人宏愿,力扛将沉之岛更像辽无极该干的事吗?”他神色稍敛,说:“称人心意的活,我少主不计较酬劳。”
  封璘默了良久,缓声道:“此事若成,本王会尽力替你周旋,以摘掉骑鲸帮在刑部名下的悬红。”
  辽无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晾开双掌,道:“这可罢了,功名能作浮云散,一百人头柱的罪过哪是说消就能消的。我没那么贪心,就一件事,有劳少将军替我绸缪。”
  “你说。”
  辽无极道:“辽某不比从前,家中自有挂牵,吾妻娇悍,凡有抉择,不敢不知会。而今变起仓促,还请少将军代某征其允准则个。”
  他是这么说,实际上就是怕玉非柔生气。王朗二话不说遣人去了,传话之人很快带着口信回来,一出言就是十足的玉氏河东腔调。
  “好你个烂心烂肺的花瞎子,学会先斩后奏了!咱们前事不论,等你囫囵回来,看我将链捆了你手脚!老娘一人绊不住你,往后再添上我肚子里这个,你后半辈子可给我仔细!”
  第74章
  夜幕初张,纤云淡抹。
  上弦的月挂在上扬的梢,才刚崭露头角时就被托得很高,常敏行吩咐人把帘吊起,坐在蒲团上翘首远瞻,从新月里像是看见了昔年的自己。
  他是个遗腹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常老爷子便在双屿之征中一战封了“神”。从常敏行初解人事时起,“爹”是祠堂前那座等身高的塑像,从眉到眼都透着与他十成十的相似。
  常老太爷广受闽地军民的爱戴,每天来塑像前顶礼膜拜的百姓络绎不绝,幽幽檀香气似是融浸在祠堂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中,同时也深深融浸在了常敏行的骨子里。
  常敏行望着那尊与自己模样极为肖似的塑像日日被人虔诚供奉,久而久之,他恍然有了错觉。
  爹是神佛,他亦然。
  即便后来,常敏行流于世俗地娶了妻、生了子,仍坚持以为自己身上是揣了点神性的。为此,他周贫济困、广结善缘,施援的人里除了生计艰难的渔民,还有被海禁令阻塞了去路的私商。
  常敏行做神做得一视同仁,也渐渐在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里失了意趣。
  直到三年前,新上任才两月的钦安县令登门拜访,自报姓名杨大勇。那人生就一副书生模样,五官精雕细琢似的分明,有点温文的气度在里面,虽不羸弱,却也未让常敏行瞧出哪里勇来。
  杨大勇跨过虚设的半级台阶,与常敏行齐眉并立——这还是头回有人敢平视自己的眼睛说话。他那件粗麻布衫,补丁之上匝着补丁,针脚却都缝得周密,一根线头也没有露出来。常敏行这些年见过不少穿布衣的穷苦人,他们为求接济而来,恨不能把最褴褛的一面曝给自己看,几曾见过这样体面的穷苦人。
  杨大勇直言“闽地百姓苦海禁久矣,倭患由此孳孽也”,然又不避讳地指出,常家在双屿营建走私港的行径实乃饮鸩止渴。
  “常家现今之举,不过是为海商私贩财货提供了便宜。商人攫利而百姓受穷,更有无数军中蠹虫闻风逐臭,一心牵涉走私营生,致使操练废弛,更有甚者与贼沆瀣,如何能够同心拒敌。”
  这下常敏行可新鲜极了,他问杨大勇乱局当从何破解,对方声若清泉地说道。
  “国门当敞,海防当固,拒恶纳善,无分贵贱。要将闽州建成天下大港,不止为巨商大贾开财路,更要为民生国祚兴通渠。如此,金汤对外可抵倭人刀兵,财货于内可安黎庶民心,内外兼清,则四海晏平。”
  常敏行还记得那天庭中落着雨,时缓时急。雨声把他修得像佛龛一样的宅院隔成了遐荒孤岛,他与人对谈其间,袍裾被雨水溅湿,由浅入深地洇染出真实。
  在那一刻,常敏行从神变成了人。
  两个人的辩论没有分出胜负,常敏行不肯放弃扶持大商、逼迫朝廷开港互市的念头,杨大勇也掷下豪言,终有一日会荡清双屿,不让这碗鸩酒衍变成祸害南洋的沉疴。
  西洋自鸣钟应时撞响,敲醒了常敏行漫行太虚的神识。他收回视线,停在面前的牌位上,心说约是故人忌日将近的缘故,自己沉沦往事的次数愈发多了。
  这可大为不妙。
  “公子,公子!老爷已经安置了,您不能进去......”一直杳无音信的常毓忽至别院,他不许门上通传,是以中庭毫无防备,管家跟在后头急声劝,哪里又劝得住。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常毓霍然推开房门,不容常敏行出言质问,沉着脸先开了口:“爹,是真的吗?漕船被劫,那群工匠,还有双屿地下的火石。”
  常七在旁听得心尖一颤,连忙阻止:“公子,慎言呐。”
  常毓置若罔闻,自来白净的脸庞挣得微微发红。他是青青笋般的身高,亭亭玉似的长相,性格也同六月桃一样内里刚。
  常敏行最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性,挥了挥手,让常七带人出去,踱到常毓跟前,温声道:“毓儿,你在外流连数日不归家,一回来便有这么多的问题,教为父先答哪一件好?”
  常毓怔了怔,才想起自己沉迷浩繁卷帙,确有几日忘了家住何方。惭愧于此,眼底怒气散了些,但仍是明澄澄的,容不下半点污秽。
  常敏行叹了口气,答道:“是真的,毓儿所言种种,皆是为父所为。”
  常毓长睫忽眨几下,那明镜就似裂痕暗生,须臾伴着一声颤问,骤然碎成泪珠,颗颗迸溅:“爹,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啊?”
  常毓拉过蒲团,招手让儿子坐下,听他讲一桩横跨了三年的阳谋春秋。
  从那天的会面之后,常敏行和杨大勇之间便订下了三年之约:三年期满,看是百无禁忌的私通贸易最先撞破海禁的桎梏,促使寇转为商,还是恩威并重的金瓯之策更快收聚民心,根治岛夷之患。
  在大晏朝奉“海禁”为圭臬、谈“开港”即色变的情势下,常敏行许久未经历这样有意思的赌约,许久未见过这样有意思的人。他告诉管家,往后杨大人再来,不必辛苦拾阶,他自倒屣相迎。
  可是这个赌约仅在三个月后就流为空谈。
  庆元四十七年春,新历三月,倭寇围城。时任钦安县令杨大勇率军死战不降,城中粮草告急,万般无奈之下,杨大勇只好背着众人向他求援。
  常敏行答应了,不止为未竟的赌约,更为眼前堪战的知己。
  可是常敏行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杨大勇手持常家令牌,往城外调运粮草的途中,淬满恶意的箭镞截然斩他于马下。
  那个将“大勇”之名内秀于心的年轻人,没有死在阵前,没有死在与自己的交锋中,他死于同僚的构陷,去时遍身都是狼藉。
  后来往乱葬岗去寻过他的人,除了杨大智,还有常敏行。
  也就是从那一眼开始,常敏行夹杂在佛性里的仅有的一丝人情泯然无存。他变成了垂眸不语的真佛,睥睨凡尘俗世里的悲欢,不为所动,此身亦无。
  庆元四十七年,新历三月又三,被用来诬陷杨大勇的布防图没有落入倭寇手中,是常敏行取出了当年双屿之征时常老太爷亲手勾画的那张,命令常七连夜送进敌营。
  听到这里,常毓惊得无以复加,瘦条条的身子打起了冷战:“爹,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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