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乐意吵——还有谁是你妈,那是我妈。”有那么一瞬间,衣晚宁想起黄庭轩的母亲早逝,忽地心怀愧疚,舔舔嘴唇,终是诚实地低头:“刚才不该笑你。”
  他没有回应衣晚宁的愧疚,起身拎起水桶,有些笨拙地打上半桶井水,磕磕绊绊地帮衣晚宁的洗菜盆里加水,好半晌才道,“……你没和我说过,你家世居在这里。”
  “说过……只是没带你来过。”
  那时,他每天打棋谱、研究棋局、四处参加比赛,家中很多事从不关心也不在意。连陪她一起吃顿饭都是寥寥可数,自然不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她回祖屋祭祖。
  每一次,她在家人的同情中,孤单地坐在圆桌的一角,看着菜肴旋转,却没有转出一个团圆。
  “最近,你过得好吗?”黄庭轩伸出一根手指,沾了菜盆里的水,在半干半湿的青石板上,画了几条交叉纵横的直线,变成一个 9*9 的小棋盘初学围棋的人,都是用 9*9 棋盘,方便算目、算气。。
  衣晚宁抬起水盆泼掉脏水,临时棋盘氤氲成一片,她很想说:离开了你,我过得更好了。
  可是,就算硬着头皮说出那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那段时间因为离婚,精神恍惚,衣晚宁在审计工作上犯错,原本这样的问题顶多把她降职处理,谁知最后却是被审计公司开除,蹉跎了几月,晚宁才后知后觉,约莫自己被整个行业拉黑了。
  无处可去的她,最终回家,接过她最讨厌的家业——制香。
  说来可笑,前十几年拼命要逃离的家业,最后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好的话,会在山里?我最爱的可是苏州城里的四季、奢侈品专柜的香水,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衣晚宁望着天叹气。
  黄庭轩怔了一会儿,才回神,小声说:“是吗……”
  刹那间,衣晚宁察觉到了,这人一举一动还是像从前那样吸引着自己。
  低眉忧郁时,像一幅衔远山的水墨画,渐渐在她的世界展开。
  真是不太妙。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观点。。
  还是让他早点滚吧。
  第2章 十九路星(中)
  最近,黄庭轩几乎天天来山房报道,比附近烂柯山求保研烂柯山有一座宝严寺,谐音保研,经常有人求学业的香客还要勤快。
  衣晚宁郁闷,这人怎么突然闲适成这样,职业棋手不用比赛吗?她都躲进山旮旯,还能天天见到,委实是一段孽缘。
  本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可被他巧妙地搪塞过去。
  大清早,她蹲在电脑前,翻了十几页,依旧查不到今年围棋比赛的媒体报道,仅仅能在围棋比赛官网上看见黄庭轩对战的选手是谁,这一局的棋谱。
  现场信息寥寥无几。
  算算日子,父亲的学生谷雨,近日要来山房借住几月,继续推进新江北稻种试验田。
  正好她不愿下山跑一趟,便致电谷雨,让谷雨从城里买上几份围棋报纸、杂志带上山。
  无论如何,传统媒介终归会去追踪他们这些职业棋手,蛛丝马迹还是可以找到一些。
  她想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那个视围棋如命的黄庭轩,在一年一度的比赛季丢下心爱的围棋,无所事事地进山追求年轻人的躺平。
  这不像他,也不是他。
  只是,现在快近晌午。
  今日黄庭轩没来山房,谷雨也没来山房。倒是她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哥汪洋来了。
  正在剁降真香的衣晚宁,听到清脆的铃声,迫不及待地小跑到柴扉前,发现来人是自家堂哥,失落之余忍不住酸几句:“哟,这不是老汪家的顶梁柱吗?怪不得一大早乌鸦呱呱乱叫。”
  这样的持刀相迎,没看路的汪洋差点撞上去,吓得后退一步,心有余悸地瞪着衣晚宁,“路过,上来小住几天,罪不至死吧。”
  衣晚宁白了一眼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回去继续剁香材。
  微凉山岚拂过,汪洋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拉过竹板凳大咧咧坐在篱笆边,熟练点烟,却不抽。眯着眼睛,视线飘向远处刚结青果的芒果树。
  这时,剁完香材的衣晚宁才注意到,向来西装笔挺的堂哥,身上的衣服很皱,看起来很萎靡。嘴上说是借住,却没有带一件行李。
  恐怕,他已经徘徊很久很久,无处可去才会出现在这里,可山房不是他这种大龄刁民的庇护所啊。
  衣晚宁轻轻叹气,有条不紊地拢起香材,放入笸箩中,看向自家堂哥,“出什么事了?”或许,她可以试着改行当心理医生,一个二个,全往她这里跑。
  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汪洋的脸变得模模糊糊,他犹豫了很久,开口道:“妹啊,我小组里的人全部接受上面的审查,我不再负责任何工作。算失业了……”
  他食指微动,弹了弹烟灰,笑容里带着一抹说不明道不清的苦涩。
  小时候,堂哥是他们这群孩子里无所不能的王,长大后他是别人眼中的优秀青年才俊,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能够从容面对。她从未见过堂哥这样颓然。
  于是,她想到一个可怖的缘由,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聚乙烯塔石油化工的基础,聚乙烯塔!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大。里掉进去的是小动物还是人啊?”
  闻言,汪洋猛吸了一口,差点被烟呛到,愤恨地瞪了衣晚宁一眼。
  果断掐掉烟,一巴掌拍衣晚宁背上,“少触我霉头。我可是化工集团 0 事故的高级技术人员,我监管的范围绝对不会出现如此低级错误。”
  “既然空出时间,那给我找个嫂子呗。男嫂子也行,婚姻嘛,条件不要定太死。”
  面对衣晚宁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汪洋翻了一个白眼,开口训斥:“你可闭嘴吧,缺德不缺德,叔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讨债鬼!管管你那张嘴,我怀疑我那素未谋面的妹夫,就是被你那张刁嘴气跑的。”
  说完,汪洋犹不解恨,伸出双手狠狠地捏了捏衣晚宁肉乎乎的脸蛋,直到捏得她的小脸变形才肯罢休。
  “你们在干嘛?”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衣晚宁的弑兄之路。
  听到熟悉的声音,衣晚宁一巴掌拍掉汪洋的手,越过汪洋的身形,看见柴扉外站着两个人——黄庭轩和谷雨!
  这两人怎么凑在一起了。
  “衣姐,我来蹭吃蹭喝啦!”谷雨松手丢下行李,淡淡烟尘升起,尘土还未落地,刚出笼的小炮弹扑向衣晚宁,撞得她胸口生疼。
  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聊了一会儿,谷雨看清汪洋的脸时,瞪大眼睛,颤抖指着,“又,又换了?上次那位连先生呢。”
  “别胡说,这是我堂哥,汪洋。平时你不是嚷嚷着想见生化超人吗?这就是。”衣晚宁扯开谷雨,左看右看,“让你买的东西呢。”
  闻言,谷雨愣了一下,上下摸索后,忽然间恍然大悟,回头拽过黄庭轩手里的无纺布袋,“报纸、杂志都买了。衣姐,你最近要学围棋吗?买那么多?”
  当谷雨说到围棋,衣晚宁下意识偷瞄黄庭轩。他正讶异地看着她,立马低头避开,“嘘,快去放行李,出来喝冰梅酿。”
  听到有好喝的好吃的,小姑娘的开心写在脸上,拎着行李箱快步跑进屋。
  黄庭轩走上前想与晚宁说些什么,一只手臂挡在两人中间。
  “山上的居士?来拿供香的?”汪洋把玩着打火机,斜眼看着黄庭轩。
  衣晚宁白了一眼自家堂哥,演戏演得太过,就算他没见过黄庭轩,汪家老宅的桌上可是放着她和黄庭轩的结婚照。
  “哥,他是黄庭轩。”衣晚宁掰下堂哥的手,“你俩去石桌那坐会儿纳凉,我去屋里拿喝的,大家消消暑。”
  “妹啊,哥在给你找场子呢。你好歹配合一下。”汪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衣晚宁抬起手挥舞了几下,“不需要,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做人要大肚,你说的。”
  当衣晚宁拎着壶出来时,汪洋再次点燃一支烟,熟练递出一支,问黄庭轩抽不抽,被摇头拒绝。谷雨局促地坐在距离两人最远的石凳上,时不时偷看汪洋两眼,或者忧心忡忡地看着黄庭轩。
  怎么看都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火药味。
  去年,衣晚宁陪母亲一起采了不少青梅,洗干净去子阴干后,一层黄糖一层梅子一层冰叠在陶罐中,待雪水融化便放在黑暗中度过盛夏、中秋、隆冬,取出后兑水冲服。
  酸甜可口,最适宜入夏前降降火气。
  很多事,成年人不愿拿在台面上述说自己的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等待有一日时过境迁,才敢笑着说出:当初我呀,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啃着痛苦渡过人生长河,差点就淹死了。
  还不如喝杯甜的,暂时忘记现在的烦恼,再去研究人生究竟得多曲折才能走好吧。
  因汪洋嚷嚷要喝茶,衣晚宁拗不过,桌下踹了堂哥一脚,却在堂哥的小费精神指引下,利落去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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