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他再次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低下头,快步穿过人群,从视线们的纠缠中逃离。
他艰难地找到了课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个班级里绝大多数都是从同一个学校里升学来的同学,大家彼此闲谈,言笑晏晏,只有他和他们的过去毫无瓜葛,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他谨慎地等待了许久,确信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才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安静地书写。
自从右手受伤不能流畅地绘画之后,苍择星建议他使用写作记录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和片段,用这种方法暂时地去代替绘画,记录灵感。这确实很好用,他不用担心自己因为无法及时将灵感留下来,让它们无意义地流失掉了。
他将自己早上和幻的对话复述下来,写到一半,笔下的本子忽然被人抽走。
“你在写什么,让我也看看?”
那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猜对方是他的同班同学,看起来像一个领头的带着两个跟班。领头的那个饶有兴致地 翻看着他的笔记本,不时拿给身边的人看,发出快活的大笑声。
“你也写小说吗?我读初一的时候也写过这种东西,那时候还全班传阅,大家都夸我写得好呢——怪中二的,现在看起来好尴尬啊!”领头的男生发出夸张的大笑,然后自认为十分友善地低头询问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其他学校考过来的吗?”
无数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他想反驳这只是他用来记录零星灵感的笔迹,破碎的字词和颠倒的语序最终将被还原成瑰丽惊人的画面,让他们神魂震撼。
他想指责对方不应该未经同意拿走自己的东西,这样很没有礼貌,至少应该先询问他一声自己是否有翻阅的权利。
但是他浑身僵硬,唇舌和喉咙像被冰冻住一样,无法顺利地开启。迟钝的身体过了许久才做出反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跟你没关系。”
前来搭话的男生显然没有料到他冷硬的拒绝。
男生愣了一下,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十分轻蔑地“呿”了一声:“这么拽,以为自己是老几啊?”
男生随手将他的笔记本扔在桌上,带着跟班扬长而去。
——你看,我是对的。
看着那些少年离开的背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触目所及的人类,都是一些浮躁、自大,没有理解别人的意愿,也丝毫不懂得何谓“尊重”的东西。他们自以为是地揣度你,曲解你的一言一行传达出的所有信号,擅自给你贴上错误的标签,标下扭曲的定义。
指望在他们当中找到一个知音,简直是异想天开。
和他们多说一句话,多发生一次视线或者思想的接触,都会让我感到恶心。
第599章 拾遗彼·苍择星·十三
——乐园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当他坐在画架前时,再一次这样确信。
他已经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没有认真动笔过了,因此迫切地需要重拾手中的画笔,来证明自己。他必须让自己坚信没有现世中的一切他也无所谓,他的灵魂、他价值的体现根本不在这里,他生而属于乐园。
画纸铺平,颜料盒打开。他将笔刷探入湿润多彩的颜料中,涂抹在雪白干净的画纸上。乐园绚烂如梦的画面逐一浮现在他脑海中,当他闭上双眼,它们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的黑暗中。只要他落笔,这些画面就会在他眼前的纸张上浮现,被他带临人间,完美地呈现给每一个看见这张画作的人。
可是他的手在颤抖。
整整四个月。从他有意识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纸和笔这么久过。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将笔搁置了太久,还是因为不渡平的所作所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当他手中的笔将要落向画面时,惊雷般的怒吼响起在他耳畔,他的手臂肌肉止不住地痉挛,曾经断裂的骨骼深埋血肉之下,隐隐作痛。
——你在逃避现实,你毫无存在的价值,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你太令人失望了,你的存在就是一种耻辱。
——你终将一事无成。
纷乱错综的负面情绪像黑色的麻线团,狂蜂过境一般,顷刻蒙蔽了他的双眼瑰丽壮美的景色。他惊恐地发现他眼前发黑,目光不能聚焦。他的笔触在走形,从井然有序的刻画变成漫无目的地乱划,组织不出任何表达,只能如实反馈他无助的颤抖。
绚烂的色彩扭曲成一片昏暗的秽浊。乐园的画面明明就清晰地映在他脑海中,尖啸着、挣扎着,想冲破维度的束缚降临人世,可他的手不听使唤,与他的意志背道而驰。
他惊惶地沾取更多颜料,一层层涂抹遮盖,想将出错的地方粉饰过去。可是越涂抹,混乱的色彩越发浑浊,最终融汇在一起,沉寂成一片茫茫灰色。
他终于崩溃地扔下画笔,大声嘶嚎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痛苦崩溃的尖叫和画架翻倒的巨响声惊动了苍择星,她闻声赶来,推开画室的门,“发生什么事了?”
“我画不出来……”他语无伦次,满脸都是无助,企图向苍择星描述自己的绝望,“我怎么画不出来了?画出来的东西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手是不是出问题了?它还没有好吗,我到底要等多久?”
苍择星看见了掀倒在地面上的画板,目露诧异。
纸面上呈现出狂悖混乱的色彩,扭曲零散的笔触,根本看不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能让人一眼感受到作画者混乱焦虑的心境。
“不急,应该快好了。”苍择星安慰道,“我再请医生来给你检查一下吧,肯定会没事的。”
“……手臂恢复得很好,按道理说只要不是特别精微的操作,都不会存在大问题。对画画应该没什么影响才对。”医生在看过片子之后,满脸疑惑,“具体症状是什么样的?”
苍择星说:“想象中的画面和最终画出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他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或者……”医生迟疑了一下,“带他去医院看看眼科?”
一系列漫长的检查之后,结果终于出来了。
“你自己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吗?”医生诧异地看着面前沉默寡言的少年,将一面镜子递给他。
他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医生,医生示意他看镜子,问他:“能看见自己眼睛的是什么颜色吗?”
他看着镜像中自己的倒影,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很难聚焦,用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汇聚到自己的脸上。但镜中人的面孔,被一片黑白色的光点遮挡晃花了。
他说:“我看不清。”
医生:“我知道……唔,你不要盯着自己的脸看,视线往旁边移,然后用余光快速地瞟一眼。”
他照做了,遮挡视线的黑白光斑也随着目光的转动移开,匆匆一瞥看见了自己在镜中苍白的脸,色彩格外灰暗。
他疑惑地回答:“棕……灰色?”
医生和苍择星同时沉默了很久。
苍择星小声问医生:“是色盲吗?”
“不,色盲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如果他小时候没有这种情况,后天发生的,一般都是病理性的色弱……”医生快速地在病历上写下就诊记录,“所幸颅磁共振的检测结果没看出什么大问题,目前就症状来说,大概率是视神经炎和虹膜炎。虹膜炎会有非常小的概率导致虹膜色素改变,呈现出虹膜异色的情况。”
苍择星:“他祖父是法国人,我也继承了绿色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是隐性基因遗传?”
“如果是遗传,在小时候就应该会显现出来……随着年龄增长的情况虹膜颜色变化的案例虽然少,也不是完全没有,现代医学对这个领域的认知和探索还很有限……”
“不过这个对健康没有太大影响,不去管它,先治疗虹膜炎和视神经炎。视野缺失和色弱,主要都是由它们导致的,治愈之后有可能会逐渐恢复。”
“虹膜炎和视神经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压力过大,用眼疲劳和用眼不卫生……治疗的这段时间先让他休息一下吧,视神经炎可能导致视力丧失在数天内急剧加重,色觉尤其容易受到影响,病情继续恶化有一定概率会导致失明……”
他们的小声交谈听在少年耳中,让少年面露茫然。他们语速太快,他听不见交谈中许多一闪而过的词汇,只捕捉到了两个关键的字眼。
“色弱”。
“失明”。
苍择星缴纳完诊疗费用,回来的时候他仍然坐在原位。他仰头问她:“我要瞎了吗?”
“我以后还能画画吗?”
“别胡说。”苍择星说,“你只是病了,治好就没事了。”
“我跟不渡平说,除非我手断了,否则谁也别想阻止我画画,然后他打断了我的手。”他低声说,“我说右手断了也没有关系,我还有左手和双脚。只要我的眼睛还看得见,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就可以继续画画。于是现在,上天要收走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