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见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些奇怪。
但是那种微妙的怪异感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开始思考另外一个他想了无数遍、仍然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
苍行衣到底哪去了?
在这段记忆里,他都已经经历过这么多,长到十五岁了,苍行衣怎么还没有出现?他顺着这条世界线走下去,真的能遇到苍行衣吗?
他忍不住开始回想,是否有点滴线索,能证明苍行衣的确是认识他的。
苍行衣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跟不见寒讲过,有关他过去的事。他和不见寒提起过的,唯一一件比较详细的事情,好像也是发生在学生时期。
他说他父亲因为不希望他学画画,打断了他的……
——等等。
不见寒猛然回神,震惊地将注意力转移回面前正在看书的少年身上。
不会吧。
绝对不可能,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在这时,女人带着签好的协议回来了。
“我和你爸爸都商量好了,协议也签完了。”女人说着,将协议放在少年面前的书页上,“亲爱的,从今天以后,你就可以跟我走了。忘记以前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听他们说,有些孩子换了个家长跟之后,就会改一个新的名字。你有考虑过这件事吗?想保留原来的名字也可以,我尊重你的意见。”
少年把书页上遮挡他视线的协议推开,淡淡道:“不重要,我都行。”
“那还是改一个新的吧。”女人说道,“你想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曾经和你爸爸讨论过,如果你生出来是个男孩,就随你爸爸姓,叫不见寒;如果是个女孩,就随我姓,叫苍衔月。不过衔月这个名字有点女性化,或许不适合你……”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唐诗三百首》,在面前翻到的那一页上,随手一指。
他说:“就这个吧。”
那首诗正好是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不错的名字,很有诗意。”
在不见寒不敢置信的注视下,女人拿起笔,在协议底部,自己的签名“苍择星”旁边,一笔一划,写下了少年为自己取的新名字。
苍,行,衣。
作者有话说:
垂死病中惊坐起,白月光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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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8章 拾遗彼·苍择星·十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世界,对他变得逐渐沉重起来。
呼吸时感到阻滞,浑浊的空气无法充盈地进入肺里,每一次吸气都会感到吃力。而无法充分地呼吸,让大脑长期处于轻微缺氧的状态,眩晕,思维迟钝,眼前阵阵发黑。
耳边时常徘徊着悠长的嗡鸣声,像一层玻璃罩子,隔绝了他和这个世界的接触。他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别人正在做什么。置身于一片朦胧中,缤纷的色彩搅浑成驳杂的灰暗,人声的喧嚣交响成吵闹的寂静。
他身体僵硬,呼吸急促,指尖在僵硬中失控地颤抖。每一次和别人接触,就像一滴水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一点点细微的感知变化发生在他身上,都会分裂、扩散、暴涨,裂变成滔天巨浪般的负面情绪。焦虑感和窒息感将他淹没,恐慌得令他无法思考。
而乐园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我好累。
他对着面前一片澄澈的水缸,在心中自言自语。
水缸几乎占据了客厅半面墙壁的大小。苍择星对他说,里面饲养着一只她作为旅游纪念品从海洋馆带回来的水母,但是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它在哪里。
或许水母早就死了。他听说水母的身体构成中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水,当水母死后,就会融化,回归水中。他大概也可以认为它的身体无处不在地与面前这缸水融合在一起了,他虽然看不它,但他看见的每一滴水都是它。
他给它取名叫“幻”。
——我感觉很累,无论是说话,呼吸,还是思考,都变得异常辛苦。
这个世界上仿佛存在着一种巨大的阻力。它无形无声,我说不清出它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目的。但它在拼命阻挡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
我好像置身于幽暗至深的海底,想逆流而上,沉重的水压便使喘息疲惫不堪。好像落入巨网中央,被成千上万缕丝线缠住躯体,封锁眼耳口鼻。好像蜷缩在幽暗荆棘从中深处,举手投足都会划破肌肤,变得鲜血淋漓。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人的视线,以及他们的大脑转动时散发出的思绪。在这些错杂思绪中,和我有关的那部分,幻化成黏腻的触手伸向我。
他们在揣测我,复杂秽浊的意识在我皮肤上爬行,企图渗透每一个关节。他们天然地认为他们能侵染我,同化掉我的其中一部分,将我原本只属于自己的意志肢解。带着浓稠期待的视线连粘在我身上,又细又长,拉扯不断,像极了傀儡身上掉落的牵丝。
将我的破碎的尸体一块又一块地扯落。
扯落。
【没关系,您还可以回到乐园里来。】
水母没有发声器官,不会发出声音。幻通过意识的连接将它的想法直接传达到他脑海中,他感到很被体贴,也很安全,因为水母只能心对心地交流,这让他确信它不会撒谎、也不会被谎言蒙蔽。
【乐园永远是您唯一的归宿。这是与您共生的世界,将永远包容您,接纳您。当您在现世中活动时,乐园将在背后支撑您;当您终于从这现世中离开,乐园将与您同去。】
【只要您还记得自己是谁,您就可以随时回到这里来。我们都在这里等待您。】
幻的安慰很有效,他的呼吸节奏放缓了不少,感觉自己终于能喘得上气来了。
“行衣,都准备好了吗?上学要迟到了哦。”
屋门口传来苍择星温柔的催促声。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行衣?那是谁?】
不是谁,一个名字而已。
他站起身,提起沙发上早已经收拾妥当的书包,走向门口。
那不重要。
九月的空气燥热,可他只感觉到冷。他不确信这是因为车内的空调还是因为沉默的空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像一滴坠入水中的蜡油,迅速凝固,格格不入。
“行衣,你平时都像这样不喜欢说话吗?”苍择星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我记得你小时候比现在要开朗得多,还经常讲故事给我听呢。在家里倒没什么关系,但是在学校里也这么沉默,是很难交到新朋友的。”
他说:“我不喜欢。”
“不喜欢说话,还是不喜欢交朋友?你有没有想过,接触更多的人,或许能让你遇到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呢?”
“我不知道。”他看向窗外,语气带着一种浓浓的疲倦,“可能会吧,可是我太累了。”
他在过去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遇到过成千上百的人。他曾经像苍择星所说的那样,对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怀抱期许和热情,向他们述说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他无比热切地期待能得到理解和回应,可每一次孜孜不倦的讲述都像石沉大海一样,渺无回音。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坚守的信念,他视之重逾生命的一切,对身边的人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一个能够完全理解、认同他理想的人真的存在吗?为了和那样一个人相逢,他还要再遇见多少人,重复多少次解说和失望?
即使最终真能遇到那个人,他又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你才十五岁,还很小。”苍择星说,她的声音平和曼妙,有着抚平一颗焦虑而疲累的心的魔力,“你还有很长的时间,以及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你真的期待一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渴望到愿意为了得到它付出一切,那你就要学会忍耐。忍耐过漫长的时间和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辛苦疲惫,直到终有一天,它降临在你面前。”
“而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你梦想中的星星坠落在你面前时,你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伸出手,去接住他。”
他终于转回头,看了苍择星一眼。
“好了,学校到了。”车停在路边,苍择星朝他露出一个温柔动人的微笑,“去吧,放学我再来接你。”
他礼貌地向她道谢,将书包的一边挂在肩上,下了车。
车门一合上,幻和苍择星给予他的短暂的平静便消失了。他感觉到无数目光投向他,惊疑的,质询的,轻蔑的,刺在他脊柱上,让他如芒在背。
可他一转身,那些视线又像狡猾的泥鳅一样游走了。它们环绕在他身边的空气中若离若即,总是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黏在在他身上,滑腻得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