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综合其它>月上重楼> 第115章

第115章

  尽管如此,歌沉莲仍然恭敬叩拜,完善礼节。
  “陛下恕罪,莲来迟了。”
  “长老称夫人有恙,孤理解。”明宗道“听闻见君宴间行刺,伤及圣主,孤特来探望。”
  “多谢陛下记挂,并无大碍。”
  “刺客可招供?有无疑凶?”
  “莲做事失寸,引得民生激愤,故生此节。”
  “你不必隐瞒,直言就是了,想必白日行刺,必是相国有意折辱。”
  “莲没有隐瞒。莲相信,相国大人不会行小人之举。”
  “免了吧?相国不给圣主面子,还加以羞辱,让他没有官职加身的外甥女替他前来见君宴,外甥女还带了那个纨绔外甥孙,据说敬了天地,不等祈运开始就被挤兑走了,好一通丢人现眼,只是圣主宽宏,不与计较罢了!”明宗叹道“要你行宴,本应化解相国偏见,没想到连累你被羞辱,那老头子简直就是茅坑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明宗面上带着恼意,这顿怒火,并非来自圣主受辱。
  歌沉莲知明宗有话要说,沉心静听,并不多问。
  “孤太累了,舆南郡堤坝坍塌没能及时批款修缮,入夏洪涝引发水患,孤已经第一时间遣人救灾平难,令圣莲设祭,那老头子却写了足足万字陈情,批判孤有所失,要孤颁布罪己诏!”明宗终于说到重点,大倒苦水“你说,孤岂能未卜先知?何至于此?开年奏书请呈缮款之多,南北通航,西北开荒,官奉军费,连驿站开销都要经孤落旨。诸事繁琐,无穷无尽。大大小小数十项,哪一项不是万分紧迫?哪一样不是天大的事?相国要求孤在三日内裁决,孤寝夜不寐批复,朝堂上还要听他们论辨纷争,以此斟酌哪里应当锐减,哪里又当增添,无论孤做什么决断,都要忍受质疑,还要安抚臣卿不满,更要一力担当后果!”
  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歌沉莲沉吟片刻,谨慎道“朝堂之事,莲不能妄议。”
  “孤没让你议论,只是问你,如果是你,又当如何?”
  “陛下心系天下,必得承担重负。在所有天大的事中,陛下已经做到了更天大的事,以单事纵全局,或失偏颇,经由陛下深思熟虑,止于堤溃之损,所平之大,远不止于此,相国大人焦万民之虑,只是未能想到。”
  明宗甚觉此言有理,赞同道“正是如此,圣主果然知孤心意,定也认为相国不对。”
  “莲没有否认相国。”
  明宗不解,拧眉反问“你言下之意,是在说孤错?”
  歌沉莲不答,先叩身伏跪,明宗垂视他的臣服,面色渐渐凝重。
  “望陛下谅解,莲只是认为,芸芸众生,所思所感何止千万,没有人能够绝对代表正确本身。”
  “孤也不能?”
  “陛下自然不会错。”
  “谬论!你说孤不会错,孤必然代表正确。”
  “思想无法统一,所以无人能够代表正确本身,亦无人代表错误本身。”
  “孤不能,身为国教,你圣莲道也不能?”
  “陛下认为,圣莲道能够统一思想,代表对错?”
  “不错,宗教建立,不正是促使天下得以归心,信服于崭新的大别王朝?”
  “最初是。”他不疾不徐道“百年已过,相信昨日情状,已为陛下表明一切。”
  “一名许是未受恩惠反妒青云崇高,遂动恶行的蠢徒罢了。”明宗毫不在意道“依你所言,国教不能区分对错,甚有所行失策,引来世间怒火,更连圣主也不能确立何为正确,岂不是说,孤信任依赖的,都是假象?”
  “陛下信任的不是圣莲道,而是信任您自己的思想,陛下依赖的并非歌沉莲,而是依赖您做出的判断。”
  明宗眉心一跳。
  明宗登基三年,正值弱冠,苦于年轻,气量暂且不足,面对圣主游刃有余的把控,本能生出危机感。
  君王一旦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无论是否错觉,都会第一时间动用权势平反差异,营造执掌生杀的威严,来震慑群臣使其臣服。
  可明宗此时还无法将歌沉莲视为威胁,他礼节端正,眼睛干净,温顺的像头鹿。
  年轻的君王思虑片刻,总觉得圣主话里有话,沉吟片刻,他道“没有所谓对错,以主观闭目塞听一意孤行,才能达到孤所求的治世目的?倘若,至此结果是恶果,孤又当如何?”
  无论历史如何发展,历代君王都有一个共同目标。
  有人能为自己减轻负重,承担压力的同时,更不会动摇帝王的绝对权利。
  相国是个讨嫌的职位,究其原因那是大权在握。
  奏疏意见写完,君王接纳谏言后结果不尽人意,那是君王选择失误,没听导致失误,就是一意孤行不纳谏。
  身为君王,你不能发火怪罪,还要老实倾听意见,还有被逼着承认错误的风险。
  最好中间有个权势不那么大,能调和直面相国压力,还能承担一下结果。错了是别人审查不利,对了是自己决策正确,既不能分流帝王之权,又能解决负重,决断权仍然尽在掌握。
  圣莲道本来很好的承担中间这一环节,成为历代君王核心寄予希望的舒适地带。
  可这位年轻富有智慧,却略显急躁的君王,早在初登宝座,便将净水国师请出朝政,将这个环节早早刨除了去。
  这不怪明宗动机愚笨,实在是因为,他上位仓促,没有经过君王系统教育。
  明宗当年是位皇子,并非皇太子。
  太子病故后,唯他年岁合量,不得已将他推上高位,新任东宫。
  东宫大院还没混熟,紧接着皇帝驾崩,又是仓促登基。
  接连变故,加之初登宝座,尚在少年的君王,压力骤增间,害了场大病。
  明宗年纪轻轻,日日营养搭配均衡,活动适宜,吃喝拉撒都有人检验,多方面判断身体机能,能有什么大不了要死的毛病?
  国师相国整日在他耳边宣讲,两者之间又互看不上眼,给少年君王灌输截然相反教育理念,导致执政压力过大,面对期望甚高,重任排山倒海,逼得他恨不能自戕谢罪。
  相国是朝中重臣,为人刚正不阿,常常斥的他羞愧难得,可国师出自圣莲道,也受四方拥戴。
  身为君王,反受其制,何其憋屈。
  御医又说他没病,又是调理膳食,又是开坛祭天,哪怕他吃不下喝不尽,看见字都想烧书,只要在喘气,都得被这群人逼着早晚批奏折,营造出一副爱国利民好形象。
  少年明宗,浅浅尝到万人之上权利滋味,试图努力进行适应,可实在是没有经过系统严格培训环节,很难第一时间掌管全局,压力过载。
  直到身为天下人的圣主,以祈愿为名,亲至御宫。
  净水国师,乃国教长老,他能够指导太子,也将圣主一手带大,明宗跟前一任太子老哥都没什么话好说,却与圣主交成了好友。
  此人身行作语不似凡人,深言浅语,便能引他主动透露心结。
  明宗对相国,最多是嫌其严肃古板,又唠叨琐碎。
  当朝治国理政多年,相国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之间,正同老师之于学生,他把举国希望寄托与明宗,期盼他立刻成长为一国明君。
  于是拼命灌输学识,总想让他卷卷满分,处处不许疏漏,压力过载后,导致师徒关系僵硬,明宗现在看到上年纪爱说教的老头子便心生厌倦。
  可对净水国师,却存有抵触心。
  除了抵触,还有惧。
  圣莲道乃大别国教,净水长老名望厚重,可谓之精神领袖,天下皆知其品性高洁,圣莲道执掌民生,对朝堂律法有不容置疑的提点之权。
  一旦国师有任何看似高明的见解,明宗即便心存疑惑,如不听从,那就是大错特错,如有任何环节出现错漏,定会招致万民唾骂。
  潜移默化的彻谈,圣主似乎给了明宗莫大信心。
  他后知后觉,认为国师担负起王朝的精神领袖,不仅培育人才,还要时时纠查君王行径,又要与相国制衡朝堂,实在分身乏术。
  毕竟净水国师,曾受先皇旨意辅佐太子,而非他这位皇子,所以,其实他跟国师并没什么师生之谊。
  明宗当场决定,送国师净水离宫,专心弘扬他的大道。
  他并不剥夺他的国师之名,只是请他别来早朝沾边,此举大概是有用处的,压力顷刻减缓,相国督促教导不免松懈,行为登时自由了起来。
  明宗逐渐成长起来,立志将权利尽早掌握,若说如今相国指责有错,却不敌他处处独下结论,鲜少听人意见。
  圣主可以靠他的慈悲感怀世间,却不能靠他的慈悲迷惑君王。
  明宗依赖他,只是因他总能说出其内心希冀。他欣赏他审时度势,不沾权利,没有党派,又总能令人倍感通透,在他身前,时常君王威仪尽消,不妨言语粗鄙。
  于是自此以后,明宗便将重心交由圣主,希望圣主可以成为这样的缓解,为他分担这样的压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