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不用,我一贯念旧。”盘子里堆着五个皮薄雪白的包子,言霁伸手抓起一个,烫得骤然松了下手指,又舍不得包子掉在地上浪费了,在手里抛了抛便一口咬进嘴里。
顾弄潮拧起眉,握住那双烫红的手,吩咐候着的下人:“去拿张湿帕来。”未了自责,“该提醒下你,也不至于此。”
“已经无碍了。”言霁用另一只手虚虚捧着包子咬了一大口,呼出一阵阵白雾,含糊不清地笑着道:“就是要热的才好吃。”
入口满满的蟹黄和鲜肉,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以前在摄政王府,吃惯宫中玉食的言霁偏爱上了肉包子,但对包子的要求又极高,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油,皮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也就摄政王府的厨子能做得合他口味。
自从当了皇帝,言霁已经很久没吃过包子了。
湿帕递来,顾弄潮小心擦着他的手爪,言霁吃完三个包子终于有些撑了,转而喝了口豆奶解闷,顾弄潮才终于松开他的手。
在言霁伸手去拿第四个时,顾弄潮将盘子挪开,看着言霁道:“早膳不能吃太撑,陛下将豆奶喝完,就差不多了。”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撑没撑。”言霁撑起身体伸手去够,快要抓到包子时,眼睁睁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将盘子拖远了些。
顾弄潮无奈道:“能看出来的,陛下分明已经饱了。”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摄政王手眼通天,好似无所不知,自然也信了七分,言霁收回手,闷闷地喝豆奶。
连个包子都不给他多吃,该改封号叫吝啬王。
叫人将剩食收下去后,顾弄潮说起昨日的事,这也是言霁在别院停留一日的部分原因。
“康乐受伤了,京中所有药铺都被金吾卫严密监视,她的伤口得不到及时处理下,应该很快就会再度反击。”顾弄潮帮言霁另一只沾了油腥的手也一点点擦干净,昨晚种种惊险都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这次抓不住康乐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们的目的是将乞伏南盘的暗桩一同拔出。
“皇叔这几日就在别院静养吧,剩下的我来处理。”指尖被细细擦过,徒升一股痒意惹得手指微蜷。
顾弄潮本能地要拒绝,可当想起自己这具身体,拒绝的话戛止在肺腑,他应该放手,让雏鸟张开翅膀自己飞翔了。
握着言霁手掌的力道不从内心地加重,那一声“好”中满是苦涩与不舍。
在这时,言霁回握住了顾弄潮的手,跟他十指相扣,晨光下,那张眉长唇艳的脸一如既往澄净乖巧道:“我会处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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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过去大崇遭到毒性上瘾药的打击后,大崇的历代皇帝都会京中药物流入流出监管地特别严格,要想控制药材不被康乐获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康乐一向谨慎,未免暴露行踪,也不会差人去拿药,她只会忍着,直到忍不住时再度出手。
她的报复是无差别的,背后还有乞伏南盘的暗中支持,谁都有可能会在下一秒成为康乐的刀下魂,不仅高门大户人人自危,连贩夫走卒也减少了出门的时间。
言霁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京中的局势左右摇摆。
一步步扩网收网,接二铲除四个暗桩,这一次由言霁全权负责调令十六卫,取得了很大的成果。
朝堂上,陈太傅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肖相嗤之以鼻,认为这都是王爷的功劳,让一个小傻子蜕变成铁血手腕的帝王,并且还肯放权给这个傀儡皇帝。
两党的人谁也看不惯对方。
半个月后,康乐身边的人被言霁清理得七七八八,她已快被逼至殊死一搏的地步,言霁等待着,却等到礼部来禀去昆山圜丘祭天一事也没等到康乐现身。
言霁都快怀疑康乐已经死了。
但若死得那么容易,就不叫康乐了。
冬至很快到来,按照惯例,言霁斋戒三日,焚香沐浴,披上象征天子之尊的黑红冕服,束冠修容,由贴身侍女扶上銮驾,卤薄开道,士兵拦着街边围观的百姓,薄薄一层纱帘鼓飞,被光照得近乎透明。
天子之容隐约窥现,里面的少年似正闭着眼休憩,銮驾行得快,没给人来得及看清的机会。
这是康乐惹事的最佳时机,但却一直到昆山,中途也没发生任何异状。
銮铃停下响声,到昆山已经是午时,暖洋洋的日光驱散寒意,言霁披着狐裘从车驾上下来,抬眸一睹威严庄穆的玉石门,一条直干道往上是层层砌成的石阶,直通云端之上的圜丘。
这条阶梯过于高耸,往往走上去得要一个多时辰。
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玉石门外,言霁刚一站定,便齐齐跪在地上山呼万岁,言霁看着这条漫长的石阶心感绝望,没什么精神地端着帝王的架子叫他们起身。
他当皇子时来过此处。
历代祭天礼只有皇帝携太子的先例,但父皇从没带太子来过,只带言霁来过,那段时间朝中议论纷纷,太子皇兄和其他几位封王的皇兄都格外眼红,矛盾也是从那次祭天后愈演愈烈。
上次言霁来时,爬到圜丘几乎去了半条命,现下穿着更加繁复的衣服,只怕此路只会更加艰难。
木槿作为宫婢只能守在山脚,德喜接替木槿的活儿慢步跟在言霁侧后方,眼尖地见陛下往文武百官那头看了一圈,以为他在找摄政王,便低声道:“王爷已经在昆山上了,从前日就将昆山的守卫彻底更换了一遍,整个昆山也都被清扫完,只等着陛下来了。”
言霁点点头,走上第一层台阶。
黑红相间的冕服绣着龙形金丝暗纹,在光下折射出耀耀碎光,上石阶间衣袍曳地,如鸟兽华丽的翎羽铺展拂过台阶。
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热得言霁鬓发汗湿,脚下似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云端已经被踩在脚下,可距离圜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没有人敢问言霁要不要歇一歇,因为怕被参一句阻碍天子祭天,这顶帽子没人敢被扣上。
正在言霁快要一头栽地上瘫着时,他抬头看到前方石阶上站着的人,在云蒸霞蔚间,一袭暗红绛纱袍让水墨山青霎然失色。
山顶的风很大,吹动层迭衣袍猎猎翻飞,顾弄潮走下石阶,朝言霁伸手,任由言霁松懈力道,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他臂弯间。
有外袍挡着视线,顾弄潮揽着言霁的腰身,几乎半抱着带他继续往上走,而在后方众人看来,两人仅仅只是靠得近些。
言霁轻松多了,有了力气开口调侃:“皇叔都不会出汗的吗?”
他很少见顾弄潮出过汗,除了那事兴起时,顾弄潮似乎一直都清爽干净,跟个仙人似的,不沾五俗,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没人能看清顾弄潮的情绪,他总是阴晴不定,没有一点规律可言。
顾弄潮斜睨了言霁一眼,轻声道:“若实在撑不住,我背你上去。”
言霁眼中似有薄光闪了下,又很快暗了下去:“朝中那些大人们会苛责我。”
“那便随他们苛责,陛下不必理会这些俗言。”顾弄潮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评价,当即就勾着言霁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言霁没止住惊呼了一声,快速瞄了眼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脸色绯红地去推顾弄潮的肩。
“放我下来,还不至于需要你抱上去。”片刻又道,“况且祭天需要诚心,这样上去万一天公见了觉我不诚,降罪大崇......”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怎么信这些了?”
言霁愕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柔然巫师那次会面,以及对未来的预知,让他潜移默化相信了或许确实有一些人力无法解释的事。
“皇叔信么?信不信世间发生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顾弄潮将他在怀里颠了下,吓得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正要发怒,就听顾弄潮说道:“不信,事在人为。”
短短几个字,落音铿锵有力。
到圜丘前,顾弄潮总算放下言霁,出乎意外的是,朝臣们都未置喙此事,他们忌惮着摄政王,顾弄潮在言霁身边时,没有一人敢靠近,更遑论跟顾弄潮叫板。
言霁抬头望向九十九重石阶堆砌的高台,下端云雾缭绕,偶尔从云絮间睹见下方的景象小得方圆百里都不过咫尺间。
文武百官在两端站好,留出一条通向圜丘的长道,礼官拖长声音开始念诵祝词,空灵夐古的编钟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伴随着群臣跪下的动作,圜丘上燃起一道青烟飏上九天,通达天意。
德喜躬身迎皇帝上圜丘,在上去时,言霁看了眼站进队伍中的顾弄潮,压下心头复杂的百般滋味,挪动金靴,踩上台阶。
风声猎猎,吹动言霁一身繁复尊贵的黑红冕服如蝶翅般震动飞展,墨黑发丝拂过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容,羽睫垂落时,剔透的水眸闪过一道冷冽的光,稍纵即逝。
德喜说昆山的守卫由摄政王亲自负责,可德喜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皇帝故意插手留下空当,就算是摄政王踩点了每一处,也都防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