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刚刚的小将士平复了心绪后,也跟着道:“我也留在睢阳。”
他的眼泪还是在掉,周身都是冷的。
但他的五脏六腑是热的。
“我现在力气有限,骑不动马,守城比突出燕军包围省力气。就是退守,我也冲不出去了,我就留在这。”
慢慢的,更多人的站出来了。
“我是个孤儿,没爹没娘,没人牵挂,我跟将军一起死守睢阳。”
“我就生在睢阳这片土地,我跟睢阳一块死。”
“我弟兄全死在这了,我多苟活些时候,就下去陪他们。兄弟们说了要一起走,我不能食言了。”
“将军救了我的命,我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将军就是再拿回去我也没有怨言。”
“我愿追随将军,死守睢阳!”
“我愿追随将军,死守睢阳!”
“我愿追随将军,死守睢阳!”
……
天幕下,所有人都哭出来了。
他们切身感受到了当时睢阳城军民的恐惧和害怕。
的确,那不是一刀抹脖子了事的死亡。
那是在无穷尽的饥饿之中,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扛不住饥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永远倒下。
这是一场不知道死期的赴死之战。
而他们能做的,除了战斗,就是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是绝望的,因为自南霁云回来之后,睢阳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再也等不来援军跟粮草了。”
萧崇满目泪水。
是心中情绪跟随睢阳将士而走的恐惧绝望之泪,也是自己因睢阳士兵义举的动容之泪。
李隆基悲恸。
他因为潼关沦陷就抛弃了的长安,现在需要一个城的人,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来守。
他们哪里是在守睢阳,他们是在守长安啊。
满朝文武的饥饿之感又大大加重了。
而所有人中,当属贺兰进明最为痛苦。
他承受的不仅是身体折磨,更是心灵的折磨。
他害怕仕途就此终结,害怕自己精心维系的人际关系顷刻间断裂。
而最让他恐惧的,就是拥兵不救这件事被陛下彻头彻尾地知道了。
而现在的陛下,正在承受着睢阳城军民所承受的痛苦。
有了这样切身的感受,陛下会不会更觉得他是卑鄙小人?
被天幕完全包裹其中的贺兰进明,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大殿前,还是在睢阳城内。
他只觉得肚子里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逐渐忍受不住。
他是变成了睢阳城里快要死的那些普通将士了吗?
原来他的拥兵不救,让睢阳城里的人受了这样的苦。
恍惚间,贺兰进明想到了前不久天幕里的盛席华宴。
那是他,节度使兼御史大夫,贺兰进明,给南霁云办的一场宴会。
桌上全是肥的流油的鸡鸭鱼肉啊。
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去诱惑南霁云的。
可腹中饥饿在提醒他,他现在根本不是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他现在只是睢阳城内马上就要饿死的士兵。
饿死,他马上就要饿死!
在极度惊吓中,贺兰进明精神几近错乱。
他捂着肚子倒下,惶恐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我马上就是死了!”
贺兰进明毫无仪态躺在地上,满眼惊恐。
他不守睢阳,他为什么要守睢阳,他得活下去!
退守,张巡为什么不退守,到江淮有的是吃的,怎么不去啊?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丑态百出的贺兰进明。
李隆基看了半晌,挥手道:“给他一餐饭。”
睢阳之战毕竟没有发生。
他还不至于让贺兰进明在大殿前饿死。
但这样一个心无大唐,满心皆是自己利益的臣子,他是不会再用了。
“也给诸位大臣,都端上一餐饭吧。”
饭被端上来。
贺兰进明几乎手脚并用怕到饭桌前,筷子都未拿起,用手抓起肉往自己的嘴里塞。
一餐饭很快就被他全塞进肚子里。
“不够,不够,为什么我还是那么饿,为什么……”
“不能死啊,我不能死。”
“死守睢阳有什么用,别守了!”
贺兰进明被天幕施加的五感几乎折磨疯了。
层层叠加的恐惧让他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思考,这是在长安,而非睢阳。
李隆基再也不能忍受贺兰进明,他皱着眉头,无比嫌恶道:“拉下去。”
贺兰进明被拖了下去,但李隆基还是注意到了他刚刚说的话。
还是饿?
为何已经吃过饭了,还是会饥饿难耐?
李隆基将视线转移到了周围已经吃了饭的大臣。
看到他们的神色后,李隆基慢慢明白了。
五感是天幕施加,而此时吃饭,并不会阻断天幕施加的五感。
天幕这是让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体会到睢阳城将士的感受。
此时他们尚且能够强逼自己清醒,提醒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在看天幕,并没有真正进入睢阳城,也没有参加睢阳战役,更不会因为看了天幕就被饿死。
只有不断这样想,才能缓解疼痛和饥饿带来的绝望。
可睢阳城里的人却是真实经历过这一切的。
此时此刻,满朝文武彻底沉默了。
他们身临其境,带着最高的敬佩之意去看待睢阳城里的每一个人。
根据自己的饥饿程度,众人推测,睢阳城中约莫又过了些时日。
“将军,马匹……已经吃完了。”
有将士来汇报。
他这话说的又小心又绝望。
战马都吃完了,还能吃什么呢?
他们还能吃什么短暂恢复体力来守睢阳。
睢阳要失守了,江淮要沦陷了,大唐要彻底变成伪燕。
小将士哭了。
张巡久久看着天,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这番行为已经要降罪,就全怪在他身上吧。
再睁眼时,张巡眼中已经没有犹豫和脆弱的神色。
他安抚小将士:“会有东西吃的。”
当日夜里,一从篝火旁,是张巡扔下了血淋淋的一包肉。
众将士格外惊喜。
“将军从何处打猎?”
“将军只身突出重围的吗?可燕军防守一日比一日严,壕沟都多挖了好几条。”
“城中还有战马?”
今晚的张巡格外沉默,他一言不发。
许远看出了什么,也并不说话,只是吩咐周围人分肉。
而有眼尖的将士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尖叫:“这是将军的爱妾!”
所有吃肉的人都愣住了。
愣过之后,只觉得胃中翻滚,一种本能的抗拒陡然而生。
“呕——”
“呕——”
呕吐之声不断传来。
张巡厉声辞色:“不吃如何坚守睢阳!”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忍住呕吐之声。
所有人都哭了。
守睢阳。
他们守了几近一年的睢阳啊。
难道当真要泯灭人性良知来守睢阳吗?
人性,良知。
睢阳城士兵痛哭流涕,背负沉重的内心压力。
他们往嘴里不断塞肉,慢慢有了饱腹之感。
可肚子是填上了,他们所有人都成了食人的恶鬼。
自此,所有将士不仅要抗住守城的重压,更要日日接受良心的谴责。
可拥兵部救的那些人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
他们安然呆在自己的安乐窝,冷漠而无情地看着这一切。
【南霁云带来的牛肉并不能吃多久,牛肉吃完了,就把战马给杀了,吃马肉。可战马也是有限的。】
【战马吃完,将士们只能去找麻雀跟老鼠。直到睢阳城内除了人意外,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一个活物之后,张巡杀了他的爱妾。】
【睢阳太守许远明白了张巡的意思,也杀了自己的家仆。】
【史书上有“凡食三万”的记载。睢阳城中的士兵,在最后两个月,就是以这样惨绝人寰“同类相食”的方式来维系生命。】
大殿前所有人都坐在了地上。
他们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站起来了。
而此时,更没有一个人说张巡“同类相食”有违人伦。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们用手触摸大殿前的地面,死死提醒自己这一切感受都是虚妄,他们也要失去控制了。
“凡食三万……”
正往京城赶的张巡喃喃自语。
“同类相食……”
张巡勒住了马,看着天幕,像是难以想象一般。
三万,是三万百姓吗?
他是一个太守,他是百姓的父母官,居然将这场仗打到同类相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