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李舜看了很满意,点点头,带着她往御书房走。
“姑娘就在这等着吧,陛下还在和阁老们议事,完事了就来找姑娘。”李舜道。
宋婉微微俯身,“多谢掌印照顾,陛下有掌印这样的人潜心辅佐,实属幸运。”
李舜欣然一笑,笑意依然不达眼底,一点轻蔑转瞬即逝。
既然沈湛认定了她,那他就无需再多嘴,不如顺手帮她一下。
敢穿着叛军的服制就进宫,姑娘胆子忒大。
李舜走了后,宋婉在御书房外的暖阁等了一会儿,兀自盘算着见到沈湛后要怎么才能拿到真的遗诏……
还有李舜点了她身上穿的是叛军的服制……这阉人有意帮她?!
宋婉忽然背后发凉,玄色衣裙是沈行给她的……那是不是代表沈湛已经察觉了神机营里混入了晋王的人?
察觉了沈行……
烛火摇曳,宫殿里燃着牛油蜡,寂静中只有烛火爆破的哔哩声……这里是御书房?
这里是御书房!
宋婉左右看看,余光留意门外的动静,内侍都在外面立着,跟假人似的低垂着眉眼,无人在意她,她鼓起勇气提起繁复的裙摆,闪身进了御书房。
忽然内侍扬声通传,“陛下到!”
宋婉连忙停下翻找的手,佯装镇定地理了理裙摆,换上羞怯的神色垂首侍立着。
厚厚的织金地毯上出现一双龙纹朝靴,碧海银涛上的龙腾纹狰狞欲出,他背着光,清瘦挺拔的身形有些晦暗。
宋婉跪了下来,不知该称呼他什么。
“婉婉。”沈湛轻咳嗽了一声道,“起身吧。”
宋婉敛裙起身,沈湛却并未扶她,清冷的目光一凛,静立在那看着她,语气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这身打扮,很好看。”
他瘦削苍白的面容上是明显的疲倦,以往披散的长发被金丝玉冠束起,更显得五官凌厉而俊美。
宋婉瞥了一眼他,见他还是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当下定了心,娇声道:“珩澜,你我这么久都没有见,你怎么见我就这样?也不问问我……”
“问什么呢,问你为什么在这,还是问你找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沈湛平静打断她,那冷冽的嗓音似悲悯,又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
宋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惊悚,心里愈发没底,抬眸试探道:“你在说什么?我是被李督主带过来的呀……”
沈湛的身影由上而下笼罩着宋婉,离她越近,那股让她眷恋的气息就愈发萦漾,她离去的多少个夜里,他都夜不能寐,只能抱着她的衣裙入睡……
好在衣裙上的气息越来越淡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沈湛似乎习惯了在她面前永远无法掌控心绪,他知道自己原谅她是迟早的事,却还是想让她好好哄哄他,说说他爱听的话。
他缓缓踱步,袍角的金龙纹流转间光华璀璨,“无诏进入御书房之人,该处以何罪婉儿不会不知吧。”
“但闯入的人是你,什么罪责,由我来定。就像沈行作为藩王无诏进京,是杀还是圈禁,也都听由我的命令。”
沈湛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动作缓慢地抚上宋婉的脸颊,以不容抗拒力度,“婉儿的人在我这,心也在我这么?”
“在……”宋婉道。
“好啊,证明给我看。”沈湛笑道,温和地将袖中的簪子插在她发髻上,“看到它的时候就想你戴上一定很美,果然不错,走吧。”
宋婉站在原地没有动,月色疏淡,洒在沈湛肩头,他那张浓丽的脸完全衬得起繁复华丽的朝服,整个人有种不属于人世的距离感。
沈行顿了顿,叹息一声,转过身来,终是忍不住在她额头一吻。
他优越的眉眼隐藏在幽暗的阴影里,眼眸中的痛色一闪而逝,“讨厌这样的我么?”
“可你以前,不是说喜欢么?”
“不是说一定要我赢吗?”
“我做到了,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宋婉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无从说起。
这让沈湛很心痛。
伪装已经暴露,谁都不愿捅开那窗户纸。到底是什么操控了她,让她成为了控制他的绳索……总有一天,她也会被带离他身旁!
想到这,沈湛只觉得胸臆间憋闷难耐。
“就算加上一个他,结局也是一样的,徒劳罢了。”沈湛忽然说道。
宫里的夜很寂静,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连绵不绝,历经了数百年的青石板被淋成一片灰色,与昏暗的天幕连成一片。
沈湛带着宋婉走过连绵的宫墙,隐约的月光从朱红色抱柱的间隔照射过来,倾泻一地光怪陆离的清辉。
有夜风拂过,吹动宋婉与沈湛宫装迤逦在地的大袖,薄纱如雪浪,缓缓漂浮,仿佛深宫幻梦一场。
越走,夜风中的血腥味就越重。
金石交击的轰鸣声也愈发明显。
宋婉停住脚步,犹疑道:“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是,你不是想找那诏书么?”沈湛回过头来,眼神平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角楼,“陪我用过饭后,我给你看诏书。”
他已将事情挑明,宋婉觉得就无需再装什么,便跟着他一路走,上了那角楼。
上去后才发现,这竟是城墙,可窥得城墙下黑压压的军队。
两兵交击,打到后半夜似乎打累了,暂且休战。
“婉儿不在的时候,我学做了几道婉儿爱吃的饭菜。”沈湛深深凝视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知你原来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有几句是真的,那些菜,真的是你爱吃的么?”
他是在问饭菜,还是在隐喻什么?
宋婉假装听不懂。
角楼上风很大,从檐下垂落在地的白纱帘随风翻飞,内侍们双手捧着一道道银盘,在巨大的檀木桌上小心翼翼地布菜。
宋婉默不作声看着沈湛挥了挥手屏退内侍,自己起身来为她盛饭。
米饭一粒粒冒着热气。
菜色一般,可那鲜香的气味却直抵人心。
沈湛的动作细心妥帖,不顾一身繁复华贵的朝服,很自然地挽起袖子俯身摆好碗筷,甚至把鱼汤上的沫子小心撇去。
她想起了在凤阳时,她为了去与那布政使密谈而故意劝他吃下的鱼肉,害他疼了半夜。
心间隐约有细密的苦涩如潮水蔓延,不可抑制。
如果他甘愿当一个普通的亲王世子,承袭王位,她是愿意和他过一生的。
可他事事要她付出为先,每一次被她打动不过是因为她精心安排好的、伪装无私奉献的引诱……
如果他见识到她真实的一面,未必会如现在这样喜欢她。
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十二团营已到达京畿,西山卫抚司、松州卫镇抚司、河西卫镇抚司携重兵就快抵达帝都,前来拱卫皇城,待天亮,只一纸传召便可一举将那些叛军包抄击杀。”沈湛看着她,神色平静,“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这可能是最近我们之间最后一餐了。”
“你这些天流落在外,没有吃好吃饱过吧?”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温柔道,“先喝汤,再吃饭,别噎着。”
宋婉看着他,眼神莫测复杂,眉头紧紧蹙起,刚想说话,他就打断了她,“说了先吃饭,之后就给你你想要的。”
他的眼神冰冷,握着汤勺的手因用力而泛着青色,似是硬生生按捺住了怒意。
宋婉原本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低头喝汤,吃饭。
拨开云雾,他与她终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吧。
但她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心软了。
宋婉很快就吃完了饭。
沈湛起身,用雪白的锦帕擦干净她唇边的饭渍,叹了口气,“不乖,这么着急。”
宋婉握住他的手,“珩澜,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沈湛沉默片刻,“其实从你知道麓山的一切,你那时就应该问我为什么。”
十二岁便被送入帝都,名为读书学习实则为质子,眼睁睁看着同胞手足因莫须有的猜忌命丧于皇权之下,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失去了父亲的期许,失去了母妃,失去了以后。
这些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十几年,漫长的复仇,几乎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
皇帝的猜忌心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刻不敢放松,只能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若不强大起来,迟早受尽人耻笑轻视,迟早有沦为鱼肉的一天。
“现在说为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沈湛看着城墙下的硝烟,脸上有淡淡的笑,“还是如果我没有起兵造反,婉儿就会喜欢我?”
“……”宋婉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无论他造不造反,喜欢他,都是一件很累的事。
“去杀了他,我就把真的遗诏给你。”沈湛回过头来看着她,“杀了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