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宋婉心弦忽颤。
之前也不是没有叫过,但那都是含了几分逗弄、刻意讨好在里面。
在这样一个即将分别的静谧夜里,没来由的,她就有点装不下去了。
她很想说,我不愿。
可她不能。
宋婉垂下头,隐去眉目间的萧瑟之意。
再抬起头时,她眉眼弯弯,柔声细语道:“夫君。”
“嗯。”他贴了上来,声音很低,像带着阴湿的水汽,“真希望你腹中没有孩子。”
宋婉从他平淡的嗓音里听出了难以掩盖的嫉恨和厌倦。
其实宋婉对于子嗣并无女子天生的那种母性,甚至说若不是要巩固地位和情况所迫,她一生无子也并无不可。
可男子不是对血脉的延续都有种执念么?尤其是沈湛这种身体虚弱的,怎么他也如此颠悖?
沈湛眼看着宋婉的笑容僵在皎洁美好的脸上。
他是个疯子,在她告诉他她有孕的那一刻,他胸臆间蓦然升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惶然和烦躁。
他想占有、缠绕她,想让她孕育他的骨血。
却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包括他的骨血。
这样矛盾又不被世人能理解的想法,他本想深深按在心底。
却还是……
宋婉强作镇定,伏在他肩头,软软侬侬嗔了声,“你困糊涂啦……”
这一夜,沈湛的手,一直轻轻覆在她小腹上。
宋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惊。
翌日,王府外。
下着雨,细细密密如沾水的纱。
雨水打在姜黄色的伞上,顺着伞脊滑落在地上,呲出一个小水花来。
东厂督主身上的四爪蟒龙龙纹隐在雨幕里,让人看不真切,却有种来自权势熏然的压抑。
沈湛为宋婉拢了拢衣领,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温润娇嫩,她楚楚看着他,嫣红的唇微张。
她不需做什么,就足够让他心生欢喜和不舍。
他低声重复道:“等着我。”
宋婉点点头,“去吧。”
沈湛忍不住将她拥进怀里。
宋婉闭上眼,揪住他的衣襟。
沈湛的怀抱冰冷,鼻息间都是清苦凛冽的药香。
周边的东厂番子黑压压的,带来难以忽视的压迫感,宋婉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说不了什么体己话,何况她也不知说什么,怕说多了让沈湛生出不舍来,便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低眉顺眼地嘱咐了些场面话,转身逃似的转身往王府里跑去。
刚跨进王府门槛,她忽然顿住,想回头再看看。
她以为他走了,但他根本就没动,还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她。
沈湛并未穿朝服,而是一袭青色直裰,神色淡淡,公子如玉,立于朦胧的雨幕中有种高贵又静谧的美。
她遥遥望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吧?
他忽然向她伸出双臂。
宋婉愣了一瞬,只得咬牙硬着头皮朝他跑过去扑进他怀中,心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
他将她揉进怀里,竟说,“我带你一起走。”
宋婉冷汗都要下来了。
“跟我走吗?”他看着她认真道。
此去帝都,前路凶险,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要面对的是什么危机,若真带上宋婉,即使她没有有孕在身,也只怕九死一生。
但温香软玉在怀,他本应有的理智和冷静就这么溃散了,与她就要分离的酸涩不舍拉扯着他的心,有种窒息感蔓延,“冲动”这个词,第一次在他身上显现。
他不由自主地说出要带她走这种话,甚至脑海中还迅速推算演练了数种带上她之后若发生危险的解决法子。
她若是跟他去,腹中子必不会安然降生,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他要做的事将难上加难。
他与她,还有他们的孩子,死在一起……
沈湛俊美至极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芒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兴奋不已的事。
宋婉急忙道:“世子此去是陪伴陛下的,我形容粗鄙,又没有学过宫里的规矩,若是同去,只怕要给荣王府丢人了。”
沈湛刚要说什么,荣王在侍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看见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先是愕然,又和颜悦色道:“珩澜,不可儿戏。”
沈湛深深看了宋婉一眼,对父亲拱手一揖,“一切交给父王了。”
马车渐渐驶离巷子,东厂番子的铁骑冰冷而整齐,那么多人撤走,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宋婉持着伞立在雨中,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远去,直到看不清楚。
恍惚间,觉得像梦一场,留下了什么呢。
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本打算如履薄冰苟活,若是能再拉母亲一把,让她的日子好过些,那便很好了,怎料到就这样坠入了不可抗拒的漩涡中去。
她不想于漩涡中被湮灭。
“宋婉。”
忽然有人声唤她。
宋婉身子一僵,颈侧的南红耳坠仅微微摇曳。
人在被唤名字的时候出于本能,很难不去给出相应的反应。
她的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
王府巷子已空,王爷他们也早已回府了,无需环顾四周,也知并无其他人。
“元儿,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宋婉问身边的婢女。
第51章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她在王府的名字是……
听到那声“宋婉”,宋婉心底漫开森冷的凉意。
她在王府的名字是宋娴。
谁会唤她宋婉呢?
元儿仔细听了听,蹙眉道:“奴婢什么都没听见呀。”
雨势又起,原先打在地上很快就洇干的雨点子细细密密连成浓厚的灰色。
潮湿的雨气将她身上的月白色裙摆轻抚,在一片看不真切的烟雨中摇曳生姿,如流云,如薄雾。
宋婉的身体有些僵,腰肢却挺直,若无其事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元儿将伞向宋婉更倾斜了些,应了声便扶着她的胳膊进王府去了。
暗处的两个人一高一瘦,目光追随她的身影,犹豫不决。
“她没应声?”高的那个问。
“好像没有。”矮的答道。
“可宋府的那个应了。”高的摸了摸下巴,“嗯,那个才是宋娴。”
“这个比那个聪明多了。”矮的笑道,“那走?向公子回话去。”
宋婉回到王府,已有一排婢女在等待着她,一见她过来,齐齐整整地行礼。
墨大夫也在其列,还是那副温和善良的模样,宋婉却将他明显的心虚尽收眼底。
王爷定是已寻他去问过关于她“有孕”一事。
“王爷有命,让我们来姑娘院中服侍。”婢女们道。
宋婉说了些场面话,便打着哈欠道:“那都散了吧。墨大夫是来给我诊脉的么?”
有孕了嘛,就是会困。
墨大夫从善如流,跟着进了居室内。
因有其他婢女在,二人不能把话明说,宋婉眉目间是狡黠又淡定的神色,而墨大夫语气认真,神色肃然,那负责任的神医做派一点也做不得伪。
但暗地里都是“你懂了?”“我懂。”的神识交流。
“王爷有碍于身份,就不来看您了,派我来照看您的胎象。”墨大夫道,“世子体弱,姑娘能有这一胎实在是造化,但上天能不能让这一胎留住,老朽可不敢保证。王爷最是明白事理,故不会强求,托我跟姑娘说,放宽心。”
宋婉明白,墨大夫这是告诉自己他提前给王爷预设过别对她腹中子抱太大希望。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抚额,软声哽咽道:“妾身必会尽力保住腹中胎儿的,不会让王爷和世子失望。”
算是蒙混了过去。
宋婉觉得与墨大夫交好,潜心拜师求教,真不亏。
关键时刻,他真上。
如今服了药,什么郎中来把脉都是孕相。只等着寻个合适的契机,把这弥天谎言赶紧结束。
墨大夫说了些平日里需要注意的,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他忍不住回眸,宋婉的背影单薄纤细,端坐在华丽的居室内。
他怅然摇了摇头,也是个可怜人。
这两年来的相处,这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王府,坚韧、聪明,且知进退,还早早为自己寻得了关键时刻保命的保障。
谁都知道世子去帝都凶险,她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与他一样小心谨慎做人,到了该帮她一把的时候,他怎能说不帮。
待人都走后,宋婉松泛下来,却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凝视着这一方居室。
成套的紫檀木家具,白玉琴案,云母贝镂空屏风,还有那堆叠整齐的青纱帐,在那个帐子里,她与沈湛曾交颈而眠,纠缠缱绻。
她曾给过他真心。
雨停了,日光打在青纱帐上,像是一个温暖朦胧的梦境。
宋婉起身,撩起纱帐,便看见枕边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