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昀佑无力回头,任由带着龙涎香的身影笼罩过来。景冥的指尖颤抖得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那曾被她吻过无数次的蝴蝶骨,此刻如同混着血沫的刀山,稍一触碰就会刺痛心扉。
景冥的泪砸在她脊背,烫得伤口痉挛。昀佑惨白的唇正艰难的无声翕动。景冥颤抖着扣住榻沿俯身贴近,听见那破碎胸腔里溢出的气音,裹着断龙坡夜风般温柔的颤意:“阿冥……别哭……“尾音被肋骨折断处涌出的血沫吞没,化作二十年深宫里最蚀骨的雨,淋湿了帝王绣着日月纹的襟口。
整整三天,昀佑才慢慢恢复神识,刑伤在后背燎起一团火,将她的气息烧成难抑的低沉痛声。
痛苦的低吟惊醒一边伏案而眠的帝王:“现在知道疼了?”景冥端了药晚逼近床榻,“西陵救民时不是英勇得很?”
昀佑侧头望着枕边染血的纱布,试图勾起惯常的笑意:“若重来一次……”一声轻咳,又牵动伤口凌虐神经。
“你还敢!”景冥照着昀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只是你可曾想过,若你因此丢了性命,朕该如何是好?”
昀佑忍不住抬头,对上了景冥痛彻心扉的目光——原来,人痛到极致,是会红了眼睛,泪反而少了。
昀佑侧头轻笑,唇色惨白如纸,“陛下,我们这样的人,早把命押在江山棋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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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穿过窗棂,同被安置在帅府的风轻扶着墙瘸着腿退出庭院。
天际星河璀璨,恰如那夜她们在帅府屋顶看到的模样。
风轻忽然明白,为何史书从无明君名将善终的记载:因为最动人的传奇,从来不在青史笔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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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又一次遍洒容京,昀佑仍伏在榻上,后背叫嚣的刑伤已经能够被阳光安抚。榻边锦褥尚有余温,却已不见景冥身影。
昀佑叹了口气,想起昨日景冥的相伴,一时又觉甜蜜。
“来人,倒水来。”
昀佑平日不喜欢人服侍在侧,可现在动不了,只能喊侍女。
“护国元帅要什么?”
熟悉的调侃让昀佑指尖凝滞。景冥玄色常服沾着朝露,冕冠未戴,青丝间缠着金簪,像是从奏折堆里匆匆抽身。
“臣……”昀佑慌忙要起,却被帝王按回软枕。白玉盏抵在唇边,温水混着龙涎香滑入喉间。
风轻拄着乌木杖进来时,正撞见这一幕。
“此事透着古怪。”风轻用乌木杖顶住尚在疼痛的膝盖,“虽说已经知晓是户部带着工部作乱,可是,西陵郡至圣京七条官道,他们怎么知道昀帅走的哪条路?流民又怎会那么准的找上昀帅?”景冥让风轻坐下说话,令人给他倒了杯茶,“现在兵部尚书是陛下与昀帅亲选的,会故意泄露军情害她?”
“确实不可小觑,这人此次害你们二人,下次便是卖国。”景冥将茶盏放回桌案,目光凝重:“户部那姓苏的老狐狸,我们暂时没有确切证据治罪,倒是可以先将他的触手拔掉一些。”
昀佑挣扎着攥紧枕衾:“军中交于我……”她喘息着扯动嘴角,“新制的兵器需试刀——就拿那些吃里扒外的臭虫开刃。”
“朝中蛀虫由我清扫。”风轻放下茶盏,“那些发霉的陈年旧账,也该晒晒太阳了。”
第23章
晨雾未散,伤愈大半的昀佑伏在案前,正在摆弄一个新制的军情密匣,青铜锁扣上映着她乍看平平无奇却棱角分明的面容。风轻踏入暖阁时,正见她将五色令旗插进沙盘——新兵、老兵、将官、斥候、粮道,层层叠叠如蛛网覆住容国疆域。
“这套'一带五'的传讯法,怕是连飞鸟过境都要留下爪印。”
“总好过让人在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昀佑将最后一枚黑旗钉在一个关隘,“‘一带五’启动十天,兵部就找出七个吃空饷的蛀虫,昨夜已斩首示众了。”
景冥到时正听见这话。她解下大氅罩住昀佑肩头:“朕的昀帅倒是雷厉风行。”
“不及陛下心细如发。”昀佑反手扣住她欲抽离的腕子,“工部新呈的矿脉图,陛下为何压着不发?”
风轻适时呈上密匣,机括弹开的刹那,三人都怔住了——本该存放矿脉图的格层,静静躺着一卷舆图复制卷。
那是景冥还是护国公主的时候,花了整整七年心血绘制的舆图,上面有些只有她们知道的细节——那是曾经昀佑发誓,就算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要护住的,独一无二的,景冥的舆图。
景冥声如冰裂:“昨夜子时,有人将一个一样的摹本塞进朕的枕匣。”
暖阁陡然死寂。
“军中‘一带五’竟未截获?”风轻蹙眉。
“除非......”昀佑攥紧舆图,“传递者走的是你我当年私设的暗道。”
风轻心内警钟大作——帝帅之间有个只有她二人知道的秘密,泄露了……苏家曾经曾送来的泗国密函,他当夜就交给了景冥,可景冥看过,并没有销毁,而是默默地放在某个格子里。如果帝帅之间不再无虞,那么他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吗?可从她二人以往的情形来看,应该不至于一击即溃吧……
面前的景冥正在轻笑,笑意未达眼底:“昀卿倒是提醒朕了。你做中郎将那一年冬至,为送军报凿一密道……”
昀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泄密的舆图昭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唯有通过她们二人知晓的、发丝般隐秘的暗纹,对方才能在军中传递密信竟能瞒天过海,直抵景冥枕边。这两桩深埋多年的秘辛,若非帝王亲口透露,世间怎会有人知晓?这般行径...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
然而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当年凿密道送军报的旧事,连近臣风轻都未曾透露分毫。究竟是谁能同时窥破这两道绝密防线,还能精准地刺向她们之间的软肋?这已非寻常的离间手段,分明是要将她们生死相托的信任,淬成随时反噬彼此的毒刃。
昀佑喉咙里仿佛塞满了南野铁盐,好一个离间计!将她与景冥生死相托的情分,悄无声息的化作时刻威胁彼此的毒刺。
“昀卿你先回去。”景冥又转向风轻,“风轻你留下。”
昀佑耳畔响起翁鸣——第一次,景冥议要事,是与别人,而不是昀佑。
“臣告退。”喉间滚着千钧重的诘问,出口却只是轻柔如往昔的三个字,昀佑俯首行了个礼,默然离开,留下一脸错愕的风轻,在暖阁的灯影下碎成万千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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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暖阁内爆出细碎的噼啪声,景冥玄色广袖扫过案头密报,冕旒垂珠在眉宇间投下阴影:“连你都觉得朕疑她?”帝王低声问风轻。
风轻广袖轻振,松香混着墨气在两人之间缭绕:“臣只知陛下为护昀帅周全,连太庙自戕三剑的旧伤都瞒了十年。”他目光扫过景冥下意识护住心口的左手,“倒是昀帅方才告退时,看上去像要为陛下赴死。”
景冥猛地攥紧假舆图:“那莽货!后背杖刑的伤还没长硬就敢上蹿下跳的折腾——”话音戛然而止,帝王倏然背过身去,帝冠玉珠撞出凌乱脆响,“早知道该连她的腿一起打断!”
“陛下舍不得。”风轻看着那杯尚温的鹰嘴梅茶,白雾氤氲了眼底精光,“正如当年南野十六部叛乱,昀帅宁可受五十鞭刑也要替陛下扫清后患。”
“这道理连你都懂……”景冥掌心重重按在舆图边缘,玄色龙纹在烛火下泛起暗红血光,忽而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可你看看刚才那傻豹子的样子——”帝王嗓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案角未干的朱批时骤然放轻,“她自己往刀山上滚了千百回,也没见过这般脸色。”
风轻失笑:“陛下,所谓当局者迷。并蒂莲本应同气连枝,可陛下总把昀帅护在羽翼下自己挡箭,她却偏要把陛下推向生门——倒让这并蒂莲硬生生裂出两瓣心来。”
景冥怔愣了一瞬,咀嚼着风轻的话——原本同心,若真有一天……
“臣斗胆妄言。”风轻抱手执了一礼,“您将昀帅隔绝在局外,固然能护她周全,但若不能在三月内斩断幕后黑手——”他抬起头,眼中映出景冥的背影,“臣只怕昀帅那颗铁打的‘牛心’真要碎成齑粉了。”
“那就先肃清苏家全部党羽——”之后听帝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再去找‘护国元帅’算账!”
景冥看着桌上摆着的嵌金丝雕龙墨玉璜。平日这玉璜只作为一个低调华贵的镇纸摆在案头,只有昀佑被疑血脉那一次,为了彻底打消她的疑虑,景冥用这枚玉瑝将自己与昀佑的神魂死死钉在了一起……景冥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等清算了苏家,定要再用这玉璜,让那傻豹子重新领教一次什么是“帝王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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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七天,景冥没有召见,也没有传信。暮色浸透冷寂的帅府,昀佑正对着铜镜拆开绷带,查看后背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