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潮在皇家稚子的呼喝声中节节败退。当景芝岚灰头土脸地捧着断裂的齿轮冲出底舱,景昀昭已候在舱口,掌心托着备用的黄铜机簧:“可是第三传动轴?”
“太子哥哥怎知……”
“南海沉木纹理过疏,本就撑不住黄铜机括。”少年太子垂眸,将齿轮严丝合缝嵌入备用槽,“昨夜翻看工部物料单,见这批沉木与三年前南堤溃坝所用同出一源,便猜有人要故技重施。”
云层后漏下一缕天光,照亮景冥眼底冰霜。沧澜江暗河被查,十七名治水官暴毙,最终顶罪的却是户部无名小吏。如今这陈年毒藤,终究是攀到海疆来了。
第21章
自从东海回京,工部成了盘旋在景冥头上的一块阴云。所幸有昀佑的陪伴,又想到晚间与昀佑的缠绵,景冥嘴角又不自觉地上扬。
“陛下偷乐什么呢?”昀佑明知故问。
景冥意味深长反问:“昨夜,爱卿睡得可好?”
昀佑同样低声回应:“星汉灿烂抱满怀,阿冥,你觉得呢?”昀佑的声音略带着愉悦的暗哑,如磁石一般吸引着景冥。
景冥耳根泛起薄红,如晚霞浸染白玉阶,下颌线却绷得笔直,将帝王威仪凝成九重宫阙的晨光。一声短促的轻咳荡开旖旎余温,玄色龙纹靴踏过丹墀时,已将那抹羞赧碾入龙纹云袖的褶皱里。昀佑面上笑意如晨露消散于朝晖,广袖垂落如云卷收,躬身行礼的弧度恰似量过礼制玉圭——左手压右手的叠拜礼,拇指距额前三寸,正是《周礼》载录最端方的君臣仪态。
可惜这份愉悦很快就被打破了。西陵数郡遭逢旱灾,粮食欠收。事实上,容国每年都要更新国库存粮,为的就是预防天灾,使百姓不至挨饿,朝廷赈灾也有定例,按照流程拨粮拨款就好。然而如何确保粮食能及时、足额发到灾民手中不被贪墨,粮仓何时开放,种种细节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
昀佑灵机一动:“陛下,正好现在是运送军粮的时候,何不将赈灾钱粮与军资军粮一同交于臣?顺便沿途发放,待臣到了受灾地,便可不经他人之手,开仓放粮。”
景冥眼睛一亮,颔首赞许:“此法可行。你即刻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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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透户部衙门的青砖地,风轻伏在案前,指尖抚过一卷泛黄的《粮仓总录》。灯烛摇曳间,他的目光凝在“西陵郡”三字上——去岁秋收丰稥,此地粮仓却仅报存粮四万石,较往年足足少了两成。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案头宣纸簌簌翻动。风轻伸手压住书页,余光瞥见户部尚书苏炳仁的朱批:“西陵仓廪充盈,足备三年。”墨迹尚未干透的奏折叠在旁边,同一处粮仓的存粮数目竟比《粮仓总录》上添了五千石。
“不对劲……”风轻喃喃自语,抽过算筹在素笺上勾画。算珠碰撞的脆响惊动了门外值夜的小吏,那人探头谄笑:“风相还在核对陈年旧账?这些琐事交给底下人便是。”
风轻不动声色地掩住算纸:“苏尚书上月说的军粮账目有误,本官总得给陛下个交代。”他故意将“军粮”二字咬得极重,果然见那小吏眼神微变。
更深露重时,风轻提着灯笼独行在户部库房。蛛网密布的樟木架上,军粮调拨令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数卷崭新的《漕运纪要》。指尖无意中抚过装订线,户部常用四目骑线,而这本册子,是九目,是工部册本的装订方法——这是不是说明,工部与户部有私利往来?风轻登时后背发凉。
“这个时候了,风相还在查账吗?”阴影里忽然转出个矮胖身影,户部一仓部郎中搓着手凑近,“下官听闻风相在查军粮旧案?早年的文书早被虫蛀了,下官这就让人……”
“王郎中倒是体贴。”风轻侧身避开他欲接卷宗的手,灯笼光晕里,对方指甲缝里沾着的灰泥令人作呕,“只是本官记得,年初你还在沧州当仓曹,怎的对京中旧档如此熟悉?”
王有德干笑两声,袖中突然滑落一枚铜钥匙。风轻俯身欲拾,却被他抢先踩住:“风相小心脚下!”一个晃神,王有德仓皇没入夜色的背影。
次日朝会,景冥的冕旒珠帘遮不住眼底寒芒。风轻捧着连夜整理的疑点奏报,却见户部尚书苏炳仁抢先出列:“陛下,西陵郡守奏请增拨赈灾粮,臣以为当从临郡调……”
“不可。”风轻突然截断话头,“临江三郡去岁遭了蝗灾,存粮仅够自给。各处仓廪除存粮外均有后备粮,臣建议启用西陵粮仓余粮。”他故意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然而苏炳仁没有表情的脸让风轻有些没底。
景冥的指尖在御案轻叩,似笑非笑地望向风轻:“风相倒是把陈年旧账算得清楚。”然后看看苏炳仁,“那么苏卿,你去查下西陵的仓粮,与风相共商后续救灾之事吧。”
退朝钟声里,风轻被五王爷景禹拽到僻静处。向来嬉笑的亲王难得肃了神色,往他掌心塞了块沾着机油的铜片:“昨儿修连弩机时,在工部废料堆里捡的——瞧瞧这纹路。”
风轻就着日光细看,铜片边缘的狼牙纹与前北狄金矿的铸印完全一致。景禹压低嗓音:“皇姐让我查工部,结果挖出堆掺了铁砂的铜锭。你猜这些废料最后去了哪儿?”
“军械司?”
“错!全熔成了户部的量器——那些称军粮的斗,每斗足足少了半斤!”
风轻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军粮账目为何混乱——有人用掺假的量器偷天换日,再将克扣的粮草神不知鬼不觉运出。而那些空了的粮仓,正好能吞下今年的赈灾粮!
三更时分,风轻潜入户部地窖。火折子照亮成摞的漕运单,最新一页的“西陵”二字还洇着潮气。他正欲细看,头顶突然传来木板吱呀声。
“风相夜访,怎么不点灯?”苏炳仁提着琉璃灯拾级而下,灯影将他肥胖的身形拉成扭曲的鬼魅,“您找的可是这个?”他晃了晃军粮调拨令,火漆印竟盖着景泰王府的私章。
风轻按住袖中短刃:“苏尚书好手段,连谋逆皇子的印鉴都留着。”
“风相说笑了。”苏炳仁突然将调拨令凑近灯焰,“旧朝余孽作乱,烧了多少要紧文书。就像这西陵粮仓……”焦糊味腾起的刹那,地窖深处传来闷响,二十口贴着“军粮”封条的木箱被撞开,滚出的却是裹着泗锦的北狄箭簇,“呀!怎么会这样?”苏炳仁故意惊讶:“不得了,得赶快奏明陛下,工部有人在户部做手脚!”
风轻疾退三步,袖箭钉住苏炳仁的官袍下摆:“原来工部熔铜锭,户部运箭簇,你们倒是分工明确!”
“风相怎的无凭无据的污蔑本官?不过您不妨猜猜看——”苏炳仁突然狞笑,“明日押送西陵赈灾粮的,会是哪位?”
寒意顺着脊梁攀上后颈,风轻终于想起:三日前景冥敲定的押粮人选,朱笔批的赫然是“昀佑”——有人要用空粮仓逼昀佑动军粮,再以“擅动军资”的罪名折断容国的护国利剑!然而此时,昀佑已经出发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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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将西陵驿道染成血色,昀佑率军押着粮车碾过贫瘠的黄土。道旁枯树上栖着数只秃鹫,猩红眼珠随粮车转动,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昀佑勒马回望,天际线蒸腾的热浪里,忽有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
“元帅!是流民!”副将话音未落,枯槁的手已抓住粮袋。昀佑勒住缰绳,望见尘烟中蹒跚而来的身影——妇孺褴褛的衣襟下肋骨嶙峋,婴孩吮吸着干瘪的□□,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粮车,如同饿狼见到血肉。
昀佑斩杀过无数敌军的利剑,此刻被死死的按在肋下。
怎么办?看不见也就罢了,但如今灾民到了眼前,她做不到剥夺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容国各地都有粮仓以备天灾,若赈灾粮不足,好歹还能开仓应急。昀佑心里默默给西陵粮仓估了个数。最后决定:
“分三成赈灾粮。”攥紧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副将急道:“若到灾区不够……”
“本帅自有计较!”银甲将军翻身下马,亲自解开粮袋。当粟米倾泻而出的刹那,流民眼中迸出的凶光令战马惊嘶——那不是感恩,而是更深的饥渴。
三日后,昀佑站在灾区龟裂的河床上。本该盈满的粮仓空如鬼窟,提前分发的粮食如同杯水车薪。她望着跪满荒野的灾民,闭上眼睛:“开军粮仓!”
护粮军士齐声应诺。远处秃鹫振翅而起,带着不详的预兆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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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风轻还没来得及让景冥追回昀佑,景冥便已经捏碎了八百里加急,奏报上“擅动军粮”四字渗着血渍,像把利刃捅进心窝。
“传风轻!”
风轻踏着漏夜入宫,官靴沾着朱雀大街的晨露:“流民来得蹊跷,臣疑心……”
“朕要听的不是疑心!”帝王广袖带起一阵风,“明日早朝,御史台的唾沫淹了议政殿之前,你可有办法保下昀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