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臣明日交还兵符。”昀佑说得轻巧,仿佛在议天气。
“你敢!”景冥猛地逼近,发梢飘扬,掠过昀佑颈间。景冥抓起昀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动的每一下,都烙着你的名字,他们怎能懂得。”
昀佑忽然将人拉进怀中。龙涎香与“鹰嘴梅”的茶香纠缠,她贴着景冥耳畔叹息:“臣怕的不是猜忌,而是史官笔下的‘女帝纵权,祸起萧墙’。”
景冥思付良久,暗下决心。
“今夜宫门回不去了,你在这帅府找个地方让朕安歇。”景冥好像还介意刚才昀佑的话,便装作气恼。
昀佑笑道:“臣这里简素,可要委屈陛下了。”随后故意凑近景冥,二人绵长的呼吸流转往复。
“要不然,我搂着你睡?”
景冥面上一红,随后仗着八尺身高将昀佑揽了过来,抬起她的下巴笑得狡黠:“昀帅出息了,敢主动轻薄于朕?”
“那陛下要给臣定什么罪?”
景冥将昀佑拦腰抱起来走向帅府寝室:“判你终身幽禁,在朕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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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昀佑坐了车亲自将景冥送入内殿,服侍景冥脱下便装换了帝服冠冕,来到大殿。
当御史大夫第三次提及“兵权之患”时,景冥忽然轻笑出声。满殿惶然。只见帝王缓步走下玉阶,冕珠反折的光照在昀佑的武将朝服上。
当着文武百官,景冥将昀佑本来已经交还的兵符,与自己手中的合成一对,重又放在昀佑掌心。朝堂霎时鸦雀无声,只有户部尚书的笏板坠地。
“此后调兵遣将,不必请旨。”景冥的声音响彻大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若有妄议元帅者——”她忽然轻笑,眼底寒光凛冽,“格杀勿论。”
昀佑跪在地上,看着帝王玄衣曛裳的衣摆。景冥从未说过“若得江山,与你共享”之类的许诺,而此刻,她将一半的王座分给了她。
退朝时,昀佑的护心镜映出帝王的背影。五王爷忽然凑近:“昀帅可知陛下让人在御花园种了什么?”
“什么?”
“一片鹰嘴梅。”萧商晃着折扇走过来,“她说,以后要在帅府后院建个茶寮。”
上书房里,景冥与昀佑开始对着舆图演算战局,朱砂笔迹与墨痕纵横交错,在二人心中刻下的那句“生死同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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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之事瞬息万变,昀佑原本在整理关于泗国的奏疏,还没整理完却先收到了楚国犯边的消息——楚国倒是勇得很,比泗国先一步有了动作。
“楚国向来都是墙头草做派,敢来挑衅必是有人撑腰。”昀佑站在御案边,给景冥研着墨。
景冥的朱笔在请战书上,浓墨写下“准奏”二字:“因此需得警告一声,容国虽非穷兵黩武之国,但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残阳如血,楚军轻骑扬起的尘烟遮蔽了容国边境的天幕。昀佑立于瞭望台,玄甲映着烽火,轻笑出声:“楚国这是嫌北邙山的坟茔太冷清,赶着来添新冢了。”
“报——楚国主将已至赤水河!”斥候滚鞍下马。
昀佑指尖拂过沙盘上的桐油标记,忽将令旗抛向身后:“风轻,带五百轻骑去会会这位‘常胜将军’。”
青衫文士应声出列,腰间玉珏与铁甲相击,竟有金石之音。
议事之后,昀佑单独留下了风轻。
“风将军当年骂我‘叛徒’,那剑再偏半寸可就要见血了。”昀佑笑嘻嘻的调侃。
“昀帅奇谋,末将惭愧。”想到当时与昀佑对峙剑拔弩张,风轻也莫名想笑。
“当年陛下在军中用三年时间给我留了功课,现在我也给你一个考题,我希望你能比我完成的更出色些。”昀佑拾起沙盘中楚将木雕塞进他掌心。
夕阳扩散至半边天,中郎将风轻正伏在芦苇荡中嚼着草茎。蹄声震得水面泛起涟漪,他望着远处飘扬的“楚”字旌旗,忽然将铜哨抵在唇间。
尖啸声撕破黄昏的刹那,容国将士从泥沼中暴起。铁蒺藜如黑雨般泼向楚军,战马嘶鸣着跌入陷坑。风轻寻了空,直接跃上楚国主将的马背,剑锋挑落对方翎盔的瞬间,看见那镶着红宝石的额带——那是产于泗国的矿石。
“楚国将军戴着泗国贡品,莫不是两国早已暗通款曲了?”风轻将翎盔和额带高高挑起,火光映亮他沾满泥污的脸。容国士兵齐声哄笑:
“楚地儿郎莫要慌,你家将军正梳妆!”
声浪震得对岸战马惊嘶,那主将赤足奔逃时踩中蒺藜的狼狈模样,被画师连夜绘成长卷送进宫中。
第17章
紫宸殿内,景冥果然拿着画卷仰天而笑:“这小将军倒把某人的调皮劲儿学了个十成十。”她摩挲着密报上昀佑的私印,想起她评价风轻“文臣当有武将胆”时的神采。
“传旨,赐风轻紫金鱼袋,准其参议军机。”
“陛下不怕文臣非议?”掌印太监低声提醒。
帝王玄袖扫过战图上泗国疆域:“能叫昀佑青眼相加的,岂是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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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之夜,泗国使臣踩着满地银杏叶踏入议政殿。那人蟒袍玉带,却故意将国书掷在地上:“我主言道,唯有祭拜亡者方行跪礼。”
昀佑的战靴碾过织金地毯,清脆的裂帛声令使臣瞳孔骤缩。她用剑锋将国书挑起,帛卷展开,殿中响起龙吟。
“贵使可知楚军溃逃时,连战旗都裹着泗锦?”昀佑指尖抚过国书上“互市”二字,带着薄茧的手刮出“沙沙”声响,随后刀尖轻点使臣咽喉,“本帅刚养了猎犬,最爱啃硬骨头。”
“元帅说笑了!”使臣仓皇跪地,冷汗浸透三重锦衣。他想起临行前国师的警告:容国女帅的眼神能剜人心肝。
景冥冕珠轻晃,欣赏着昀佑将人逼至绝境的姿态。
“互市?交流?”景冥将国书掷于案上,玉扳指叩出清脆声响,“三年前贵国沉我商船,如今倒要学起孔孟之道了?”
使臣强作镇定:“此一时彼一时......”
“确实。”昀佑忽然截断话头,“不如本帅亲率玄甲军赴泗国都城,与贵国君‘促膝长谈’如何?”
殿外惊雷炸响,使臣踉跄后退时踩裂了琉璃地砖。
受到惊吓的使者被安顿在鸿胪寺。夜间,御书房内摇曳,昀佑将泗国国书放在案几上:“三年税供,五年通商,连战马都肯低价出让——”她指尖点着条约上泗君的朱印,“上月才撺掇楚国犯边,今日就送来这样的厚礼,这葫芦里也不知是什么药。”
景冥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锋芒:“方才宴席上,泗国典客郎连饮七盏'醉春风',却能将《容律·互市篇》倒背如流。“茶盖轻叩盏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般人物甘当说客,所求恐怕不止通商。“
“所以,容国需要一柄能剖开阴谋的刀。”
铜漏滴答,昀佑忽想起风轻。“有一年冬天,”昀佑轻声道,“风轻仅凭名册的墨渍深浅,就揪出三个军队硕鼠。”
景冥挑眉:“就是那个戏耍楚国将军的中郎将?”
“正是。”昀佑从暗格取出一卷密档,“此人领兵能力一般,但心思细腻敏锐,对政局人心,绝非一般人可比。”
五更梆子骤然响起,景冥执朱笔在盟约添了批注:“准。擢风轻为中书令,总领六部。”笔锋突然顿住,“五年后这锋刃磨不利——”
“臣亲自去泗都讨这笔账。”
五年,足够一根铁砂竹长到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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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三年,景奕、景然、景泰虽已伏诛,其党羽却如附骨之疽盘踞在盐铁漕运,不动声色的吸食容国气血。六部官员攀附着各自的主子,做正事的反而被压在了朝堂最底层。虽说景冥登基之初整治了一批官员,然而选派上任的人手如杯水车薪,让景冥独木难支。此时,从低阶士卒爬上来、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风轻如同一把斩乱麻的刀插到朝中官员之中。
“风中书请看,这是沧澜江上游新筑的堤坝。”工部侍郎正殷勤展开工图,那图上镶边的,竟是泗锦。
风轻指尖抚过“萧商监造”的印鉴,忽又将案卷拍在几上:“萧商大人上月奏报用石三万方,这账目上却多出两万方青条石——究竟是你们算错了,还是萧商大人用错了?”然后在班台上慢慢站起身来,逼视那官员,“还是你们卖给什么地方了?”
侍郎汗流浃背,借此机会,风轻将工部一干人等从头捋到底。然而还没等查到根上,变故就发生了。一个工部罪吏——漕运郎中被捕入狱那一天,风轻带着人马冲进漕运司,江面漂满裹着泗锦的货箱,箱底暗格里北狄狼头箭簇与工部官印交叠,漕运郎中正在船头焚烧账册。再去查看库房,里面如飓风过境一般,铜锁摇摇欲坠,破碎的账册扔的满地都是,中间十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在啃食,皮毛油亮得能照见墙上“海晏河清”的匾额——看来是有人得了消息清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