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军医掀帘而入,药箱磕在矮几上叮当作响。
  银针没入穴道勾起刺痛,景冥的指尖始终摩挲着昀佑腕间的脉搏,昀佑终于攒足力气吐出“殿下别怕”,又陷入了昏迷。
  ————————————
  月色第七次爬上窗棂时,昀佑在窒息感中惊醒。景冥的臂膀正横在她腰间,青丝如瀑铺满枕席,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她惊得想要后撤,却扯动胸前伤口,闷哼声还未出口,揽在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
  “再动就绑了你。”景冥的鼻息在头顶盘旋,昀佑僵成木雕,景冥的手收得更紧了,激得她浑身战栗。
  帐外忽然传来亲卫的禀报声。景冥不悦地蹙眉,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进来。”
  亲卫掀帘的瞬间,昀佑闪电般扯过锦被蒙住头脸。她听见粗瓷盏搁在案几上的轻响和景冥的轻笑隔着锦被传来:“现在知道羞了?那日闯敌阵的胆量呢?
  待帐内重归寂静,昀佑才从被褥缝隙窥探。景冥正起身更衣,月光透过帐缝描摹她侧脸轮廓,竟比征战沙场时更显锋利。
  “看够了就出来。”景冥轻敲了敲桌子,“还是说,校尉大人要本宫亲自来请?”
  昀佑慢吞吞地探出头,却见景冥已逼近榻前。
  “北邙山噬魂阵里,”景冥的指尖挑起她一缕散发,“你喊本宫什么?”
  ————————————
  那日噬魂阵里,昀佑下定决心以身破阵,本以为自己断无生路可逃,能用这条命给景冥的登基之路扫掉一块绊脚石,够本了。
  于是生死一线间,“景冥”二字混着血沫脱口而出,比残月匕破风之声更尖锐——如今,那一声冲动让昀佑尴尬得想喊军医过来一针扎晕了自己:阵前冒犯皇族名讳,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殿下……”昀佑像猫儿一样瑟缩着望向景冥,“末将愿领……”
  微凉的指尖突然点上昀佑干裂的唇。景冥解了蹀躞带随手一抛,甲片砸在毡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惊得昀佑瞳孔微动。公主走了过来,俯身望着她,散落的青丝扫过她手背:“战场上敢直呼本宫名讳的人,下了战场倒成了鹌鹑?”
  昀佑忽觉耳垂一痛,景冥竟捏了自己的耳朵:“本宫给你两个选择。”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要么滚出去领罚......”然后将昀佑的脸转向自己,“要么再叫声'景冥',换我教你破阵时未说完的后半策,以后保命。”
  帐外夜风呼啸而过,昀佑在公主颈窝嗅到与自己相同的金疮药味。昀佑自己都没意识到,想要吸入景冥的味道的欲望,已变得越来越贪婪。
  景冥感受着昀佑逐渐灼热体温,解她束腕的动作带上了沙场点兵的果决,触到锁骨箭疤时却化作春水:“当日你让本宫别怕......”尾音淹没在交缠的气息里,“此刻倒要领教一次你的胆量。”
  帐外忽然传来的巡夜梆子让昀佑轻颤,景冥的轻笑混着衣衫的落地声:“敢用匕首跟我比划的小豹子,怕梆子声不成?”
  昀佑不再犹豫,双手攀上景冥修长的脖颈:“噬魂阵东侧第三道机括,”她哑着嗓子贴近景冥身上的一道疤痕,“当用火攻。”滚烫的呼吸缠上景冥耳畔,“景冥......你心跳得好吵。”
  更漏声忽然变得粘稠,昀佑仰头承受着落在锁骨与颈间的轻吻,当景冥反手扯落帐幔,她终于尝到景冥唇间残留的茶香与药香,紧接着,彻底栽进带着沉水香的怀抱。恍惚中,昀佑看见公主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是比噬魂阵更令人无法逃脱的深渊。
  ————————————
  明月当空,光辉在帐内撒了一地碎银。景冥修长的手指替昀佑系紧衣领的盘扣,指尖略带侵略性的凉意偶尔擦过颈侧刚刚留下的,轻不可见的红痕。
  “你……也是第一次?”景冥还在回忆某人心急如焚却生涩不得其法的反应,“本宫差点被小豹子咬了。”
  “殿下……倒不像第一次……”昀佑意味深长的感叹,“殿下果然天纵英才,连女子之间的这种事都无师自通……”
  景冥挑眉,手上发力按上昀佑的箭伤。昀佑吃痛,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北狄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她摩挲着景冥鬓间微汗的碎发,“阿冥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
  第7章
  帐外朔风卷着冰碴子拍打毡布,火盆里,银骨炭爆开细碎的火星。
  “阿冥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昀佑已经起身,盯着案几上洇开的水痕,七处晕染的墨迹如同七星连珠,恰与这三月来遭袭的黄尘道方位严丝合扣。一旁,景冥拿着狼毫笔在羊皮地图上勾连,“苍梧关、鹰嘴崖、断龙坡——每次都是卡在暗哨换岗的间隙。”
  景冥抬头看着昀佑因失血泛青的唇色,突然将军医拿来许久的药钵和酒碗推到她面前:“先把伤口清了再议。”
  刀尖挑开绷带,两人都闻到甜腥的血味。昀佑咬着软木,冷汗顺着脖颈渗入衣裳。镊子沾着烈酒贴着箭伤游走,景冥的手稳得可怕。
  “唔!”当沾着烈酒的棉布按上伤口时,昀佑疼得几乎要把木头咬碎了。帐外呼啸的风声里,她听见对方常服下急促的心跳,和自己的一般无二。
  “怕疼还逞强?”景冥一边训斥,一边用指尖故意在伤处边缘打转。
  昀佑痛痒难耐:“殿下!求殿下开恩给个痛快!”
  景冥轻笑,收了作乱的手,金疮药轻柔的洒在伤口上,又被绷带牢牢盖住。
  药粉镇住了疼痛,昀佑突然翻身将人搂到榻上,眉眼弯弯的对着景冥:“殿下可知,最危险的暗箭从来不在沙场?”温热呼吸拂过景冥的耳朵,“就像这箭簇……”
  她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从她身体里取出的染血的铁片,在烛火下泛着幽蓝——那是容国军械监特制的狼牙箭,矢锋淬毒的花纹还是景冥亲手绘的图样。
  “还能在哪,自然是本宫那些手足亲兄弟。”
  帐外忽起喧哗,数十支火把将毡帐照得通明。景冥反手扯过貂氅裹住昀佑,长剑出鞘的寒光划破药香:“传令官!怎么回事?!”
  浑身是血的斥候带着风雪跌进帐帘,从怀里掏出半块虎符:“四殿下……四殿下的人马在狼骨峡……”话未说完,倒在了地上,背后赫然露出半截箭翎。
  景冥默然将那斥候的眼睛闭起来,捏着染血的虎符冷笑出声,做工粗劣,呈色暗哑,最重要的,还微微带着四皇子府常用的冷香味——太过刻意了,谁家将领带着虎符熏香啊?她随手将虎符掷进火盆,爆开的火星中有金丝熔化的流光。
  昀佑打破沉默:“如今前太子殿下削爵,四殿下被囚府中,那……”
  景冥的冷笑中带着一丝悲凉,“以景然之名,用假兵符乱本宫布局,又勾结北狄布噬魂阵,险些让三千将士命丧北邙——景泰,好手段。”
  “蟒竹地道也是一笔账。”昀佑用手指沾了水在案上画出北境防线,“二殿下这不是在争龙椅,是在……”昀佑看着景冥,最终没说出“卖国求荣”四字。
  景冥的匕首突然刺入地图上某点,刀尖穿透“景泰“二字。
  “明日你带人去军械监地库第三列铁柜,查去年的军械账册。”将一枚玉佩塞进昀佑掌心,“然后拿着这个去兵部要同年账本。主要对照军械、冬衣、帐篷和棉被的数目。”
  昀佑接过景冥信物。寒风卷着雪粒扑灭了两盏油灯,在突然昏暗的帐内,昀佑触到景冥掌心纵横的刀痕。
  “当年父皇问我要什么生辰礼。”景冥紧紧握着剑,“我求他让容国女子入学。老太傅在我背上打断三根戒尺,却让我悟出个道理——”
  昀佑看着景冥起伏的胸膛,跳动的心脏像困在牢笼里的猛虎:“在这吃人的世道,女子想站着活,就得把天下人都打跪了说话。”
  晨光刺破云层时,一队轻骑兵顶着风雪冲出营门,昀佑揣着账册直奔容京,百里外的军械监地库的所有账册化成火海。
  景冥勒马停在狼骨峡隘口看着火光,闻到朔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抬手示意亲卫止步,独自策马上前查看,雪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北狄人的皮甲下,露出绣着四皇子府徽记的里衣,针脚粗糙得像是临时缝上去的。
  她俯身扯开一具尸体的衣襟,指尖触到布料下未干的血迹,黏腻温热。
  依然是太刻意了。
  景泰的嫁祸手段拙劣得令人发笑,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是栽赃。更可笑的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处理伤口——箭伤贯穿咽喉,可箭矢却不见了,只留下箭囊里几支燕尾箭,箭翎上还沾着景然府里惯用的冷香。
  “景泰啊景泰,你连演戏都懒得演全套?”
  她冷笑一声,翻身上马,靴尖轻磕马腹,战马踏过雪地,蹄印深深烙进冻土。身后几名骑兵无声跟随,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副将见公主目视远方,说道:“昀将军此刻应该已经到兵部了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