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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和化作雪海燕的时候一样,成为人的小女孩也不会说话,伏钟用另一手按上她的天灵盖。
  与为大众所知的通灵者不一样,不需要对方的配合,伏钟能够直接透过活人和亡灵的眼睛洞悉曾真实发生过的所有。
  尽管他对这种身为旧神可以直接支配凡人灵魂的能力感到厌恶,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了解真相的最快方式。
  光线晦暗的楼道在弥漫的黑雾中渐渐消失,伏钟眨了眨眼睛,银灰色的眼瞳中,再次开裂的旧伤让他的视野所及之处尽是诡谲的暗红色。
  第25章
  反复播放着机械而单调音乐的孤儿院,数百个婴儿呆滞地躺在脏污的床单上,泛着红锈的铁栏将他们隔开。
  角落里的婴儿床上,一个脖子上套着细绳的婴儿,正用乌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握着绳结上那枚指环放进嘴里,用只长了稀稀落落几颗乳牙啃咬着冰冷的金属。
  栏杆外侧钉着一块铝牌,上面写着它的名字。
  “杜什卡奥克塔维安”。
  这里没有人照看,一天仅有两次喂食时间和一次清扫时间,来处理婴孩们的生理需求。
  肆意蔓延的饥饿,粪尿横流的床铺,污浊不堪的空气。
  婴儿们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尚未来得及成长和开智,等来的便是失语、痴呆,和社交功能的完全丧失。
  杜什卡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婴童期,熬过了漫长的饥饿和可怖的疫病,像野兽一样长大。
  她不会说话,对于外界的反应,习惯于眼球的跟随移动。
  杜什卡八岁的那一年,她和所有幸存下来的孩子一起,被送入全封闭的学校进行学习。
  在这里,她遇上了一位温柔的老师。
  她依旧拒绝说话,唯独学会了跟那位老师一起,拿着粗劣的蜡笔画下一些潦草的线条。
  老师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她的不配合而责骂鞭笞她,在繁忙的工作中总能分出片刻来看她的画。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着,直到有一天,老师拿着杜什卡的画尖叫着撕碎了它。
  破碎的纸屑撒了一地,已经看不出原貌。
  仅有老师和杜什卡知道画上是什么。
  画上是一个简陋的房间,一位穿着黑衣的男人,将自己吊死在垂落的灯线上。
  杜什卡不明白自己的画,她只是将从老师脑子里看到的东西画下来。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老师在接过画的那一刻,再一次重温了丈夫的死亡。
  后来杜什卡的生活又变得平静起来。
  她被带离了学校,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一个又一个死囚被带入这个房间,由她从他们的脑中读出封死在喉咙里的话,然后画在纸上。
  她成了犭虫裁者的秘密武器。
  后来的流言并不准确,她并不是被投入5号项目的一员。这臭名昭著的脑异能试验,从来是为她一人量身打造,而其中死去的无数同龄人,不过都是试验的失败品。
  随着杜什卡长大,最后一点点残留在她躯壳里的人性开始觉醒,她尝试着拒绝和反抗。
  微不足道的抗争让她被生生折断了一只手臂,然后随着一本送到她面前的日记而终结。
  日记的原主人是她早逝的母亲,贝亚特丽斯奥克塔维安。
  杜什卡的脑袋总是很痛,太多不属于她的记忆拥挤在小小的大脑里。她反反复复地阅读母亲的日记,记住了为数不多的几段内容。
  一段是关于一个叫佩拉的女人。
  一段是关于一种生长在南极冰原的鸟类,因为隔绝人世,而获得永恒的自由。
  最后一段母亲写到了她自己。
  贝亚特丽斯在日记的终末写到,她无法做到像动物一样去爱。
  杜什卡在那一刻彻底地明白,她是一个不被期待出生、从未被爱过的野种。
  她的出生,对于她的母亲、对于所有无辜死去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纯粹的诅咒。
  从那时候开始,杜什卡还没有开始的人生便完全毁灭,她重新成为一个不会怜悯的侩子手,唯一的思考瞬间是关于世界的恶意认知。
  她学会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陪伴她,即使到那个人荒谬的纟充治时期结束也没有停止。
  那些血迹斑斑的档案被封存入永不见天日的卷宗,而她被移入又一所新的疗养院,照看她的人们,依旧是曾经的帮凶。
  杜什卡的内心开始变得无法安静,唯有和她一样罪孽深重之人的死亡方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
  她继续着隐秘的杀戮,直到帮凶们的全部死去,直到无人知晓她是真正的凶手。
  在进行倒数第二场毁灭时,杜什卡的身体终于因为无法承载越来越强烈的脑异能而崩溃,她开始陷入不再苏醒的昏睡。
  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她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疗养院的窗前曾停留过一群来自冰原的候鸟,她的灵魂附在其中最小的那一只身上,随着鸟群远离这处禁锢她太久的牢笼。
  杜什卡要去寻找最后一个人。
  一个名叫佩拉、拥有了母亲所有爱意的女人。
  她知道地狱里的母亲一定很想见到那个女人。
  叫做杜什卡的小鸟,带着受伤的翅膀,跟着迁徙的鸟群飞了很久很久。
  直至到达了它在母亲日记本里读到过的那座海滨城市。
  它的翅膀伤得太重,难以持续飞翔,被继续南飞的鸟群丢弃在沿海街道的垃圾桶旁。
  杜什卡不觉得伤心,遗弃是属于它的宿命。
  只要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到翅膀不再疼痛难忍,它就能再次起飞。
  它没有想到,在一片乱糟糟的垃圾中,会被一个看上去很好看也很温和的人捡到。
  在那个人的身边,它第一次感觉到被关爱。
  只是做一只鸟的几日,却比身为人的数十年都要感到幸福。
  但是杜什卡还是要离开。
  它记住那张纸片上的名字和地址,带着翅膀上那个整齐的小小蝴蝶结,飞离温暖的鸟窝。
  它在那个女人的办公室窗外,看到书柜里的雪海燕标本。
  是象征着自由的死亡。
  夏日尽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染红了它的羽毛,也染红了佩拉的头颅。
  明明来到了结束的时刻,杜什卡却感到不舍。
  它还想带走最后一个人,那个在海边街道朝它伸出手来的人。
  第26章
  从顶灯坠下的光线,随着他的步伐,打乱了映在地板上的阴影。程危泠透过玻璃向回廊对面看去,光影斑驳之后的空间空无一人。
  走在他后面的伏钟在短短几秒时间里消失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手机和上次被困在庄园里时一样,信号全无。
  程危泠看了看前方阴森森的甬道,教授的办公室就在灯光难以到达的尽处。而他现在却按捺住破门而入的想法,找到伏钟比起查证所谓的事件真相更加重要。
  重新来到进入这层楼的电梯间处,程危泠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将它迎空弹起,银色的小小钱币从他指尖蹦起,然后滚落到地板上,往方才他们没有选择走的另一个入口滚去。
  这一侧的灯光比刚才走过的一侧要暗得多,硬币很快滚入幽深的暗处,程危泠仔细辨听着金属滚过地板的声音,一路跟了过去。
  黯淡的光线在他身后缓缓褪去,前方没有灯光照亮,程危泠自然也没有发现隐匿在黑暗中同样漆黑的雾气。
  程危泠踏进黑雾中一步,涌动的雾气顿时像潮水一般吞没了他的身影。
  转眼,呈现在他眼前的已是另一种画面。
  他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血海之中。
  翻涌沸腾的血浆粘稠,过于沉重的感觉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脱逃。
  夜幕中不断坠落拖着长长光晕的火雨,混浊空气中飞舞的黑色灰烬无处不在。
  无数的断肢残首随着浓血翻滚涌动,莹莹生光的白骨顺着深红液体,缓慢地流过他身边。
  程危泠发现自己正一手拄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长刀,另一手被一个半跪在血水中的老者攥着。
  “少主……快逃吧……别等了,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修长的手指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层层叠叠破裂的水泡在持续的灼伤后淌出红黄相间的液体。
  尽管这样,他还是紧紧握着手中那把刀。
  破烂的血肉中青筋暴涨,蜿蜒出无声的痛楚。
  程危泠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伤势过重的老人缓缓松开了他的手,迎面倒在粘稠的猩红中。
  血海的深度不断攀升,浸没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也逐渐淹没了刀刃上那道看不清的铭文。
  在被血与火吞噬的最后一刻,程危泠从水面的倒映中看见了自己。
  他的脸被道道伤口中涌出的血弄得脏污不堪,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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