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从橙黄灯泡里发出的灯光,落在她落日余晖色泽一般的长卷发上,远远看去,四散滚落的雨珠如同粼粼闪光的细碎珍珠。让人想起千万年前爱神从海上的贝壳中诞生时,那些坠入海水的绝美珍宝。
佩拉听见她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唤起。
与家族决裂、恋人辞世之后,没有人再叫她“佩拉”。人们总是以很尊敬的语气称呼她为“费里奥博士”或是“费里奥教授”。
“佩拉。”
年轻女人启唇,呼唤着她的名字。玫瑰一般娇嫩的柔软嘴唇吐出她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那只朝她伸出来的手,沾上雨水,白皙而碎光闪闪。
佩拉费里奥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前走去。
哪怕她已经看清那如同大理石一般优美却无生机的手指上,没有和她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指环,有的仅仅是一道黯淡破碎的戒痕。
如最精密的机械一样从未停止过工作的大脑,此刻终止所有的思考,就此沉没入淡红色的腥甜海水中。
指尖相触的刹那,佩拉的眼前所有色块与光影混乱颠倒。
经过漫长的组合与重构后,她发现自己已不再置身于雨夜中的空旷街道。
远离潮湿与黑暗,身处绝对的光明中,她看到久远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十六岁时候的叛逆,从贵族女校逃课,在翻墙出来的时候,于结着青涩果实的苹果树下,撞到了一个眼睛圆圆、笑起来很开朗的年轻女孩。
十九岁时候的热血,战火燃到故土,退学上了战场,临行前恋人在她无名指戴上指环,承诺待她平安归来后,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二十一岁时候的生离,无尽的思念,仅靠薄薄的信纸承载。一腔情意,无从述说。
二十九岁时候的死别,所有的发生过的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都成空,一切就此终止。
后来的漫长岁月,她统统再没有概念。
曾经鲜活跃动的心,已经永久冻结在二十九岁的夏天。
她独自在人间苟活了许多年,却仿佛在很早之前便已死去。
早上7点钟,没有闹钟提醒,伏钟准时睁开眼睛,感到十分疲劳,退烧后的乏力感即便是拥有充足的睡眠也无法摆脱。
咫尺之间的距离里有不属于他的浅浅呼吸声,伏钟偏过头,看到床的另一侧已被占据。
这一眼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被窝挤进了另一个人。
程危泠睡相一如既往的差,此时正把他当成一个人型抱枕,将自己的被子踢开,非要挤过来手脚并用像个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伏钟将压在胸口的手臂、搭在腰间的腿一一搬开,从那个发烫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恢复自由后起身坐在床沿,扶着额头醒神。
没了另一人的体温温暖,清晨的寒意重新笼罩了他。
昨天晚上程危泠照顾他的记忆很是模糊,但他却记得陷入昏睡前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切。
这般荒诞却真实的画面,伏钟不觉得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当然也不像传递某种特定信息的托梦,更像是一种某人记忆中过往片段不受控制的溢散。
这种情况通常出现在有高共感能力的人身上,在遇到有着强烈执念的孤魂野鬼时,便会被动窥见他们念念不忘的生前旧事。
公寓里除了他和程危泠,没有其他人,也更不可能有其他来路不明的阴魂敢近他的身。
伏钟托着额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种笃定都排除了一种可能——这里唯一的不速之客,是那只他意外捡到的小雪海燕。
第24章
“我一度以为,经过漫长的斗争而获得平等和自由的人们,不会屈服于木又力与宗派。后来才知道,因为得来不易所以更加能容忍,而善良和妥协也成为一种沉默的帮凶。”
餐桌上平静的早餐时间里,伏钟听完程危泠的描述,也将自己在昨晚看到的一一道出。
不同于程危泠出生即是和平年代,伏钟是亲身经历过先前那个悲哀而荒谬时代的。
他看过漫长黑夜尽处的曙光,也曾为光辉而不朽的意志动容,更深刻知道过分的狂热会允许践踏和毁灭。贝亚特丽斯奥克塔维安遭受的一切在那个时代并非个例,但常见不意味着正常,更不意味着正确。
“在这种情况下死去的人很难安息吧。那死者会化为他物重新回到人间吗?”程危泠盯着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个名字,问道。
伏钟摇了摇头,“会,但是贝亚特丽斯不会。”
程危泠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缘由,正要继续追问,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一亮,一条新闻推送进入他的眼帘。
——“16日清晨,市民帕西法尔小姐在东区偶然发现一名女子倒在街道上,在拨打急救电话将女子送入医院后,随即向警方报案。经院方诊断,该女子在到达医院之前已经脑死亡,更多线索警方仍在调查中……”
“出事了。”
程危泠点开推送,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内容,然后不敢置信地将手机推给伏钟看。
“看来我没有猜错。”伏钟了然,“就算贝亚特丽斯死不瞑目,她不会拖到几十年后才行动,更不会要了爱人的命。”
“那凶手会是……?”
伏钟的指间把玩着程危泠今早在玄关地板上发现的那张名片,上面费里奥教授的名字被锐物划得破烂不堪。
“我猜是那个孩子。你不觉得,教授的死法和你查到的半个月前死在l国疗养院的那五个人太过相似了吗?”
“可是它为什么要杀了费里奥教授?而且,为什么会先被你捡到?”
“不如亲自问问它。”伏钟看向摆在客厅里那个空空的临时鸟窝,“你提到在教授的办公室看到过很相似的雪海燕标本,现在那里应该已经被警方封锁,不如今晚挑个人少的时候,我们直接去看看。”
当天夜里,两人再次造访了费里奥教授的办公室。
程危泠本念着伏钟昨日烧了一整夜,天快亮才退烧,实在不适合搞这种有的没的。毕竟费里奥教授已经死了,就算查到真相人也不可能活过来。但回想那小鸟在家的模样,很是黏着伏钟。一想到这种鬼东西缠着伏钟,程危泠只想马上把它解决掉。
——当然,这是他没有表现出来的小心思。
比程危泠想象中更为方便,两人进入办公楼并没费什么力气。
伏钟一个响指搞得整栋楼的监控失灵,和程危泠一道绕开守在现场的两三个警员,便顺利地进去了。
夜间的大楼里空无一人,踏出电梯,只见楼道里仅有几盏灯亮起,维持着基本的照明。
程危泠身上戴着古刀幻化的颈链,伏钟也不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危险,由着他走在前面带路。
乘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一切似乎都非常正常。待走进这层楼,伏钟却明显地感觉到气温往下掉了好几度,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笼罩着寂静的空间。
这里的装潢运用了大量的玻璃材料,伏钟一面跟着程危泠往前走,一面用眼角余光看玻璃墙面。
他的身后,有一个小孩子的身影,正亦步亦趋地跟着。
显然,走在前面的程危泠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步伐规律平稳,而且很快。
拐过回型走廊拐角的时候,伏钟故意突然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向后面看去。
身后的小孩消失了。
整个甬道里空无一人,但伏钟却眼尖地看到一小撮灰白色的绒羽飘落在地板上。他弯下腰将那撮绒羽捡起来——这的确是属于他捡回来的那只小雪海燕的羽毛。
伏钟直起身来,想要叫住走在前面的程危泠,一抬头却发现面前的楼道空空荡荡,早已不见程危泠的身影。
一缕黑色的烟雾从天花板上凝结,垂下,一点一点缓慢地靠近伏钟的后脑勺。
几百年前,伏钟曾在人烟稀少的深山村落见过以人脑为食的妖兽。这种恐怖的怪物在吸食死者的脑髓后,能够获得其生前的所有记忆,借此幻化成死者前往他的家中,将一家人尽数杀害啃噬。
如今在远离故土上万公里的异国,伏钟再次见到相似的情形——这只看似无害的小鸟有着读取人记忆的能力,被它抽取完所有记忆的人会因脑死亡而丧命,而被夺取的记忆则变成它伪装的皮囊和凶器,投入下一场猎杀。
但可惜的是,积累的他人记忆越来越多,超出了它的能力所能掌控的程度。于是一部分记忆碎片开始坍圮溢散,终于被伏钟碰巧撞上。
在黑色烟雾就要贴上发丝的瞬间,伏钟敏捷地返身推开,同时快速掐了个手诀,探手往烟雾中一抓。
烟雾从滴落的水流状四溢开来,一个被他掐着脖子的小女孩浮现在光线异常惨淡的昏暗空间中。
“我活了太久,就算你对我的记忆充满好奇心,一时半会也读不完。小朋友,不如来看看你的记忆,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的恶念如此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