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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程危泠踮起脚尖,透过猫眼向外看。
  小女孩跑动着回过头来的瞬间,程危泠看见那蓬松的红褐色卷发下,是一双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动物,点亮了这死气沉沉的狭小空间。
  家对面无人居住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刺眼的白光在惶惑的昏暗中洞开一道创口,幼小的女孩挥别了自己的玩伴,踏着轻快的步伐跑回来,拉开了半开未开的门。
  门开了。
  强烈的光一下子铺散开去,过于强烈的荧白让程危泠陷入类似于雪盲的视野空白。
  忍着刺痛他眨了眨眼睛,在不受控制涌动的生理性眼泪中,看见白光中有两个女人的身影。
  其中一位离门更近一些,她弯下腰来抱起咯咯笑着的小女孩,年轻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而她身后的另一位则更深地融入在强烈的光线中,仅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小女孩一模一样的卷发是如出一辙的红褐色,温暖耀眼,仿佛从未落下的太阳。
  “砰——”
  房间一侧的窗玻璃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程危泠扭转僵硬的脖颈,看向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
  夜雨中,不断飞来的雪白鸟类扑动被雨淋湿的翅膀,一往无前地往程危泠所在的方向俯冲而来。
  黯淡的白色影子像雪片一样撞击着窗户玻璃,那些过于脆弱的头骨和纤细的颈骨被冰冷的透明晶体挫碎。
  鲜红色的液体喷溅开来。
  无人能够按下盲从赴死的暂停键。
  夜色被闪电切割成极致的一明一暗,尖锐的残光照亮整个房间的刹那,视野里的所有蒙上不祥的猩红色。
  然后,在下一刻沦入虚无的黑暗。
  被困在噩梦中的程危泠并没有想到,同一个夜晚,沉睡中的伏钟也被拽入了同一个梦境。
  这是伏钟第一次梦到在此度过了十余年光阴的旧居。
  雨季漫长的老城总是在夜间下着雨,房间里的墙纸受潮翘起了边角,灰黑蜷曲的边缘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腐朽的气息,昭示着这里已久无人居住。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一半身躯被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另一半身躯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之中。
  幼小的程危泠踮着脚,趴在门上透过猫眼专注地看向寂静无声的楼道。
  稚嫩的手指按在黑色的门上,指尖因为用力而丧失血色。
  伏钟朝不断闪烁着白光的地板踏出一步。他想要朝程危泠走去,却被一只修长而冰凉的手臂圈住了腰。
  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环抱着他。
  那个怀抱是如此的冰冷,被缓慢拥住的时候仿佛沉入粘稠和寒冷的乌黑泥淖。
  正在发生的一切说不出的诡异,伏钟本能地想要燃起真火看清黑暗中的事物,而重伤的双眼却在这一刻发出割裂的刺痛来。
  黑白颠倒的视野染上血的雾气,颤栗的瞳孔中映入最后一只撞死在窗玻璃上的飞鸟,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近些时日伏钟消瘦了许多,那只手臂轻轻松松便能将其环住。
  伏钟在失去视觉的寂静中听见耳畔的低缓呼吸声,有锋利的尖齿和潮湿的软物舔舐上他颈上鼓动的动脉。
  在血液被夜色中的捕猎者抽取之前,利刃刺入血肉的剧痛让他沦入黑暗的视野再次亮起。
  伏钟低头看去,一柄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将胸腔里那枚微微挣动的脏器钉死在血液浸泡的腔室。
  温热而艳丽的血顺着如水的刀刃流淌下来,滴落在环抱着他的那只苍白手臂上。
  视线尽头,门口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转过头来。
  ——不是他以为会看到的程危泠的脸,而是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阿鸾,你为什么不救我?”
  面孔的主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伏钟问道。
  埋入血肉的刀侵蚀得更深,僵冷的金属嵌进粉白色的胸骨,坚硬的骨骼发出钝涩的哀鸣。
  “阿鸾,睡吧,我等你太久了。”
  怀抱的主人贴着伏钟的耳侧,轻轻说。
  伏钟在逐渐麻木的疼痛中,迟钝地想起,那声音的主人,正属于长大后的幼小孩子。
  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默许沉默,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人。
  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一道清晰的血线从苍白的下颌划下。
  天青色的鸟羽纷纷零落,杂乱无章地扑了一地,如同被疾雨打落的竹叶,在彻骨的雨水中衰败。
  “程,快起床,离讲座开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一个软软的枕头砸在程危泠头上,将挣扎在噩梦中的他硬生生砸醒。
  闭合的视野中,黑暗散去,此刻他正被温热的暖黄色包围。
  程危泠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
  漂浮着白色絮状云朵的天空湛蓝,明亮的阳光从窗隙照入,洒在白色的床铺上。
  他的好室友拉维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背包。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是他习惯了的普通早晨。
  第18章
  昨晚是连续半个月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失眠的夜晚,就算是做了一整夜噩梦,程危泠依然感到笼罩全身的疲惫减轻了不少。
  拉维见他精神不错地坐在礼堂座椅上,手边罕见没带一杯咖啡,颇有些诧异。但看着萎靡了大半个月的好哥们重新振作,也十分欣慰地没有过问。
  讲座按既定的安排准时开始,当主讲者在掌声中从幕后走到台前,坐在后排的程危泠盯着那张出现在灯光下的脸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被噩梦缠绕至今,他多多少少逐步意识到梦中所见的一切和现实中未来发生的事有些许关联,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梦中的陌生人真实出现在他的眼前。
  和梦里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台上身着院士服的女士并不像梦中那般年轻。
  女人的脸上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惊人的美丽。从外貌来看,金发蓝眼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曾多见、而现今寥寥无几的特征。
  程危泠还记得梦中那张年轻的脸上温柔的笑意,和此刻所见大相径庭。
  无视于台下无数年轻人或是探寻或是热烈的目光,站姿挺拔的女人有着鹰隼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神,没有丝毫笑容弧度的脸颊瘦削到凌厉。
  她站在夺目的灯光下,简短地做了一个自我介绍,便开始进行今日的讲述。
  “佩拉费里奥”
  程危泠在手机搜索框中输入这个名字,开始查看这位女士的官方资料。
  如他所猜想,这位费里奥博士的确是来自这个国家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庭,但比她出生更为显赫的是她取得的成就。
  费里奥的青年时期正处于战乱年代,席卷大半个地球的战争摧毁了无数人的梦想和生命。程危泠看着资料上不起眼的一行备注,上面写到费里奥曾在战场上渡过自己的黄金岁月。
  这个一生献给科学的巨匠,执笔的手也曾拿起过抗争的枪。
  手指缓缓滑动屏幕,程危泠从网页尾部回到顶端,看着基本信息的部分,费里奥的配偶那一栏,填着一个地域色彩十分浓厚的姓名——“贝亚特丽丝奥克塔维安”。
  这个名字没有可以跳转的链接,仅在括号后注明她是l国人,逝世于不到三十岁的年纪。
  黑色的字体静静躺在白色的页面上,干净得像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
  程危泠放下手机,抬眼看向台上的女人。
  随着讲述不断变化的手势,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隐约闪烁着一点点零星的碎光,那是一枚简单到称得上是朴素的指环。
  血迹干涸后变硬的布料从皮肤上揭下,苍白的皮肤上只余下并不明显的肉粉色痕迹。
  伏钟摸了一下伤口愈合后的残留浅痕,确认没什么大碍后,弯腰捞起落在地上的睡衣,走到浴室将染血的衣服丢进了洗衣机。
  带着泡沫的水流吞噬了被弄脏的衣料,散发出一股浅浅的清香。
  伏钟赤裸着上身走回卧室,从衣柜里翻了一件衬衣出来。
  待他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的时候,灵力化成的伪装如同潮水一般覆盖全身上下,连一根发丝也不曾遗漏。
  若是除去这层伪装,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层层叠叠的旧伤凌乱交错,将修长的躯体切割成无数的残段。
  在他陷入睡眠中的时候,有时候会陷入灵力完全流失殆尽然后缓慢恢复的状态,每当此时,曾经的旧伤便会卷土重来。
  一遍遍开裂,又一遍遍愈合。
  直到他开始习惯这种漫长的忍耐。
  伏钟回想着持续了昨日整夜的梦,心脏被洞穿的感觉如此真实,醒来后许久他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
  床头柜上放着昨晚睡前喝剩了半瓶的杜松子酒,伏钟取下倒扣在细窄瓶口上的玻璃杯,往杯中倒了小半杯酒,又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盒药来,剥开锡纸,将几枚药片挖出来扔进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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