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洪武二十五年,宫中热闻莫过陛下欲使一金陵女子入宫为钦天之用之言。
有朝臣惑曰:“天上星宿,有何可看?不过点点微光,闪烁于空,何劳陛下如此重视?”有朝臣叹曰:“此女何能,竟得陛下青睐,委以钦天之任?”宫女们候榜之时相聚而谈,一宫女曰:“不知此女入宫,能有何作为,钦天之职向来男子为之,今用一女子实乃新奇。”另一宫女接道:“或陛下有深意,吾等卑微岂能知晓?只望她入宫后,顺顺遂遂地才好。”又有宫女云:“听闻此女于金陵素有才名,精于天文之术。然宫中规矩繁多,不知她能否适应。”众宫女皆颔首,面露忧色。
我见其状亦有所思,想那马蓬瀛未入宫门,已引众人关注,其未来之路想必艰难,然若真有奇才,能为钦天之事有所作为亦为幸事。出神之际,女官试榜贴出,我为榜首进尚服局认务,初入局中,所承首务,乃为马蓬瀛制司宫礼冠。
初接此任,我心兢兢,深知责任之重。遂夙兴夜寐苦思冥想,欲制一非凡之冠。择良材美质,我亲往库中精挑细选,取金丝之柔且韧者以其可织星辰之形;寻美玉之润且泽者因其能映月华之光,又得翠羽数枝,其色斑斓拟作星云之态,工坊之中,屏气凝神手巧如蝶舞,以金丝为基细细编织,成周天星图之状,星点璀璨似于冠上闪烁,继之,以美玉镶嵌其间,玉之温润与金丝之璀璨相映成辉,轻拿轻放唯恐损其分毫,玉之位置亦经深思熟虑,或为北斗之形,或似牵牛之态,而后,翠羽登场,以巧技将其缀于冠侧如星云飘逸。羽之排列,疏密有致,随风而动仿若天际流云。礼冠成后见者无一不惊,然马蓬瀛进宫认务之日,竟未戴此冠,我心甚惑亦觉羞恼,自幼至今,我之手艺从未遭此冷落,遂决意上门要个说法。
至其府门仆役通报,少顷,门开,马蓬瀛现于眼前,未及我开口,她先言道:“姑娘所制礼冠很好看,只是在下实在不惯重冠华衣。”言罢,便欲闭门。我急道:“此冠乃我呕心费力之作,何以如此轻慢?”马蓬瀛微微蹙眉叹曰:“非在下轻慢姑娘之劳,实乃生性不喜奢华,此冠虽美,于在下却如负累。”我仍不甘又曰:“我之名望皆赖手艺,今遭汝拒,颜面何存?”她面露无奈道:“姑娘莫要执拗,在下心已定,非有意折辱姑娘。”言毕,门缓缓闭,我心下认定她看不起我手艺与我。
此后宫中设宴,华灯璀璨,佳肴满桌,众人皆欢颜笑语,我心生恶念,暗将巴豆置于她膳汤之中,欲使她于宴席之上出丑以泄心头之愤。她食之,未几,果觉腹中不适,提前离宴而去,见她匆匆离去之背影,心内暗喜以为得计。宴罢,却烦恼不已,担忧会不会影响到她明日朝议,心下只余悔意。心内郁郁,独往花园漫步纠结是否要去找她,孰料,行至一偏僻小径,忽遇一恶犬,目露凶光獠牙狰狞,狂吠着猛扑而来,我瞬间惊恐万状,双腿发软,不能移步,只觉魂飞魄散,生死只在须臾之间。恰于此时,她携具于此处观星,恶犬凶猛异常,径直扑向她身,我也不知怎的,竟不自觉地扑身去护,一时间鲜血淋漓,她见此忙背起我,疾步而奔。我伏在她背上,叹道:“妳其实不用救我的,我在妳膳汤中放了东西,想让妳出丑…”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道:“我知道啊,一早闻出来了,我本就不喜人多之宴,还要多谢姑娘给了我离席的借口。”我闻言不敢看她,只好仰头望天,见繁星闪烁明暗交错,叹说:“今夜星闪,若是能带一两颗下黄泉,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语罢,泪湿眼眶,自觉此生凄苦,遇此劫难,竟萌死意。她闻此言,脚步稍顿继而又行,宽慰我说:“妳好好的,等妳伤好了我摘星星送给妳。”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穿透心之阴霾,我闻之,心内五味杂陈,既有感动又觉难以置信,说:“星在天上,如何能送?妳莫要哄我。”她微微喘息道:“我既言送,定不相欺。待妳伤愈,自有法子。”我沉默不语,风拂过脸颊,带来丝丝凉意,心想:娘将我养大授我手艺,她却早早死在了我进宫的前一日,此刻若是死这漫天星下,不怕她找不到我。她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又道:“莫要胡思乱想,安心养伤为要。”脚步加快,我能感其身躯之温热,亦能觉她心意之真诚。行至一巷,灯火阑珊,她步伐沉稳,未因路途崎岖而有半分颠簸,我伏于其背轻声曰:“若真能得星…此生无憾…”她笑曰:“必不使妳失望!”至我家府,她轻轻将我放下,唤来府中之人,忙前忙后安排医治之事,望着她身影,我想,这个人连戴冠子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就能背着我走那么远的路呢?定是我手艺不精,她嫌丑。
2.
我伤渐愈,没等来她送的星星却等来了尚服局账目大乱的消息。
郭宁妃闻之,召我入殿,命我接认算责,限三日内理清账目。我闻命,心内惶然,然不敢有违,唯诺诺而应。
拖伤归至尚服局,见诸般账目凌乱如麻,我只觉头晕目眩,簿册堆积如山,数字交错,条目繁杂,真乃一团乱局。
夜阑人静月挂高枝,烛光摇曳映我疲惫之容。执珠算,双目紧盯账目之数,心无旁骛,初时,精神尚佳,算珠之声清脆,思绪清晰,账目之条理渐明,然时辰渐移,夜渐深,双目酸涩头脑昏沉,又不敢有丝毫懈怠,拨动之速渐缓,手指亦渐觉沉重,算至一处繁杂之数,眉头紧锁,细解详清,又过片刻,精神恍惚,眼前账目之字似若群蚁乱舞,算珠之声亦渐模糊。恍惚之间,似入梦境,梦中仍为那无尽账目所困,奔波劳累,不得解脱。
次日晨起,只觉身暖,睁眸视之,见身上披一裳,原是她恐我夜寒为之所披,心微颤,感念她关怀之细。晨曦透过窗牖,洒于她侧,映其面容专注,轻微之声,为她所觉。见我已醒,她微微一笑说:“昨夜妳算得两万收出,今晨我已得五百,明日午时定可算理清。妳且再休憩片刻,我今日休沐,眼下我已让人取了新珠盘,妳一会再算。”我闻其言,安坐于旁观她筹算之姿。初用筹算,遇数相加,如二百三十三与一百五十七。其先置二百三十三之筹,百位二筹,十位三筹,个位三筹。再增一百五十七之筹,百位一筹,十位五筹,个位七筹。个位相加,三与七得十,进一于十位。十位相加,三与五并进位之一,得九。百位相加,二与一得三。得数四百九十,筹位清晰,一目了然。若逢相乘,如五十二乘三十七。先布五十二之筹,百位五筹,十位二筹。再以三十七逐位乘之。个位七乘五十二,七乘二得十四,进一于十位,七乘五得三十五,加进位之一得三十六,故个位得数四,十位得数六,百位得数三十六,得三百六十四。十位三乘五十二,三乘二得六,三乘五得十五,得数一百五十六。位序不错,累加得数一千九百二十四,筹算有序,步骤分明。继以画格乘法理繁难之账。如有数八百六十三与四百一十五相乘。画格纵横,纵八横六,八百六十三自上而下列,百位八筹于上格,十位六筹于中格,个位三筹于下格。四百一十五自右而左排,百位四筹于右格,十位一筹于中格,个位五筹于左格。先以四百一十五之个位五乘八百六十三,五乘八得四十,进四于上一格,五乘六得三十,加进位之四得三十四,进三于上一格,五乘三得十五,加进位之三得十八,得数四千一百一十五,填于右下格;再以十位一乘八百六十三,一乘八得八,一乘六得六,一乘三得三,得数八万六千三百,填于中格,错位相加;后以百位四乘八百六十三,四乘八得三十二,四乘六得二十四,四乘三得十二,得数三十二万五千二百,填于左上格,亦错位相加。最终得数三十五万六千四百四十五,格子之中,数字罗列,相加无误,清晰明了。账目渐清,我在旁观之,惊叹不已遂出声问道:“此画格乘便捷好用又不出错,何理使然?”她闻我之问,稍顿手中之笔,张口解惑:“纵横画格列数其中,乘时,逐位相乘,得数依位填格,因其错位相加,故能使计算有条不紊,且清晰明了,不易出错。”见我不解她拉我上前细解道:“以数为例,如甲数与乙数相乘,甲数自上而下列,乙数自右而左排。个位相乘得数于右下格,十位相乘得数于中格,且依位错位,百位相乘得数于左上格。而后诸数相加,其和即为乘积。如此,虽数繁而不乱,筹算有序,此乃其理也。”我闻其解,恍然大悟问她:“这个法子,是从何处学来的?”她道:“无人教授,自己习得的,用了几次没出过错便用惯了,妳若喜欢,我可以教妳。”见珠盘已到,我忙将送者遣出道:“我就不学了,这本事可大着呢,即是妳发现的,最好只有妳会,在宫里凭这个活计也好,往后出了宫以此立书立法也罢,总之不可使人人都会,否则就算不得本事了。”她见我忧心模样连连称好,几案之上,账簿堆积如山,笔墨香与纸帛味交织弥漫。
我执珠算,珠子碰撞之声清脆,节奏时疾时缓,她运筹如飞,筹子相击,发出独特之音,沉稳且有力。初时,我心尚躁,珠算之声略显凌乱,她神色专注心无旁骛,筹算之声规律有序,令我渐入佳境。随以二人皆沉浸于数财之海,不闻外界丝毫杂音,唯珠算之响与筹算之鸣相互交织,此起彼伏。中以时而我之珠算稍快,珠响密集,如骤雨敲窗,时而她之筹算加急,筹声紧凑,似疾风掠林。时光悄然流逝,我与她皆未觉疲累。终以账目众清,此声渐息,而我与她,相视一笑,数交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