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而这个害他的人,仔细算来,竟然就是他裴枕。
他算什么河神,
连他的徒弟都护不住......
裴枕哽咽,气若游丝,拽着他的衣服,已经快要不行了:“......不要再俢妖修了,答应我......”
沈迟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不愿接受:“不可能!你是河神!你不会死的!”
“答应我......”
“否.......否则,我、我死不瞑目......”裴枕唇角涌出更多的血液,他双目充血,紧紧拽住沈迟的衣袖,脖颈上割开的伤口流血不止,他感知到身体的温度在流失,他的生命在流逝,沈迟的泪滴掉在他身上,是滚烫的。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沈迟抱着他,只觉得在抱着一堆嶙峋的骨头,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沈迟心如刀割,声音嘶哑:
“为什么你不杀了我?”
他一直在等待,亲手死在师父的手里,这是他最好的结局,他早就想好,他这辈子该怎么死他已经幻想过了,死在师父手里他心甘情愿。
明明是他一直在强迫他不是吗?
为什么反倒宁愿死在他怀里,让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也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沈迟听着裴枕在咽气前的遗言,字句模糊,仿佛一阵风的呓语:
“你忘了我吧。”
“其实......我......我根本......”
裴枕终于撑不住了,他的瞳孔涣散,手松了,垂落到地上,最后落下的一句话轻飘飘,恍若隔世:
“从未恨你。”
第117章
不知过了多久, 裴枕只觉得他的身躯一轻,灵魂飘了出来。
他茫然地起身,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若有所察地抬头, 一轮骄阳挂在天上。
是太阳......
真是, 久违了。
裴枕眯着眼, 深吸了一口气, 花草的芳香以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都让人心旷神迷, 可惜,阳光洒落在身上, 他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裴枕的手抬起,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是人身的状态。
原来,他的魂魄离体了。
他打量着自己, 身上穿着精美秀丽的白袍,长而卷的白发迤逦到脚踝, 皮肤光洁没有一丝伤口,额间发热, 他睫毛一抬,神印出现,一道冰蓝色左右两撇的弧光簇拥着中间一道金色的印子, 琥珀色的瞳孔被阳光照耀到呈浅棕色。
他不只是魂魄离体。
他亲手捏造的那具凡人肉身人死灯灭,所以......
他的真身现世了。
因为捆仙锁,他感应不到他体内的灵力,一直无法变回真身, 他在死前让沈迟将他的捆仙锁解了,因而,他恢复真身了。
只要能感应到灵力,哪怕真的死了,他的魂魄也不至于会一直困在壳子里出不去。
一切都是他故意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只要他走了,他们就都能解脱了。
不过他的灵力被禁锢太久,肉身殒没后,他也受到重创,足足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再次苏醒,
只是......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裴枕的凤目流转,他环顾一圈,目及远方,树木繁盛,而四周脚下花草繁茂,芳草萋萋,还能听到溪水流动的潺潺声,是个不错的地方。
听到了一点动静,裴枕转过身,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跪在地上,是......沈迟。
沈迟抱着一个人,裴枕怔愣一瞬,目光落在了他抱着的那人身上,那个人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地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过去了,只是脖颈上的一道伤痕血红狰狞,触目惊心。
那是他的肉身。
他早已灵魂出窍,所以,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没有了人魂,没有一丝生气,也绝无可能苏醒的空壳。
裴枕离他几步远看着他,沈迟咬着牙关,眼眶充血,将他的尸身放置一旁,徒手挖开泥土。
因为机械地重复挖土这一动作,平整的指甲盖被掀翻了,掌心被钝重的石块割破,手上满是鲜血,泥土和污垢,他却还是没有停下来,麻木着,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沈迟重复着这一动作,任凭手上血淋淋,打湿沾染干燥的泥土。
明明是艳阳天,裴枕看着沈迟的动作却无端有一丝寒瘆。
他要做什么?
新土覆上旧土,泥土飞扬,裴枕才能隐约看出来他在挖什么。
那是一个一人深的墓穴。
沈迟徒手挖了一个很深的墓穴,而后修整了一下周围的杂草,将一些枯枝败叶捏在手里化为灰烬,裴枕心道,或许是要将他的肉身葬了。
有几个时辰了,他亲手捏造的肉身已经坏死,他无法再回到原来的躯壳当中,裴枕维持着真身的模样,身形虚化透明,凝视着沈迟仿佛不知疲倦的动作。
他与沈迟缘分已尽,随着他的身死,他们二人之间的前尘往事就该散尽了,被困二十余天,逃脱十分不易,如今沈迟修为不低,若是被他察觉到这里除了他之外还有第二个人,再被他抓回去......那就糟了。
被困这么久,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也该走了。
就在这时,裴枕看到沈迟起身,拿起一块石碑,立在了那坟前,石碑上有凹陷处,似乎还刻了字。
想来,人间凡人送葬,墓碑上应该会写生何时,死何时,以及墓中之人的是何身份,祖籍何地,父母,妻子,儿女都会写上去。
但是,沈迟不知道他的生辰,亦不知他的籍贯,他也没有妻儿,因而,上面应当只会写四个字,“师祖裴枕”吧。
往后,他带着后人来给他祭拜也方便找到他。
裴枕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还是绕过那个石碑,身形一转,看到了上面的刻字。
从上往下镌刻了几个大字,遒劲有力的字迹写的端端正正,字字深深,凿入石骨:
“吾妻裴枕之墓。”
裴枕猛地一愣。
沈迟用灵力轻柔地包裹住他的尸身,将他的身体放进了墓穴之中,而后,双臂一抬,十指一拢,周围的花瓣纷纷洋洋飘起来,落在“裴枕”身上。
沈迟拿起一壶酒,在坟前倒了一杯,而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沉默与他碰杯,一句话没说,一饮而尽,随后,额头靠在他的墓碑上,闭着眼,靠在他的石碑上,似乎终于感到疲惫。
裴枕站墓碑的旁边,长而浓密的睫毛一颤,他看着沈迟起身,跳入了他亲手挖的墓穴。
裴枕浑身血液滚烫,这不是他的墓吗?
沈迟跳下去做什么?
裴枕站在泥土边上,看到他的身体被沈迟摆的端正,手放在胸口处,安静得一如他从前睡觉的姿势,沈迟躺在他的身边,凝眸看他雪白的侧脸,抬手,摩挲了一下他的侧脸。
在那十分深的墓穴里,风也寂静,沈迟抱着他的尸身,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肩膀颤抖,无声地哭泣。
......
......
和之前无数个相伴的日子睡过去时没有任何分别,只是他的师父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了。
沈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没了力气,他的眼眶通红,血丝尽显,唇角干裂,满身悲凉憔悴,全然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衣服凌乱褶皱,他却无暇顾及,抬头看天,
蓝天白云悠悠,是裴枕喜欢看的,阳光却又不会照到他们这片地方,依山傍水,既能看到太阳,又不会被晒到,是裴枕喜欢的。
忽然,沈迟的一双桃花眼眼眸一弯,恍然地笑了,
怎么办?
他好像看到师父了。
只可惜,他心心念念,捧在手心里舍不得伤害半分的人,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流露出半分的喜怒哀乐了。
他与裴枕的缘分太浅,相识相知相惜止步于此,唯独没有相爱。
回忆起他们的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的前半生尽数浮现在沈迟眼前,他搂紧了怀中的人,唇角扬起一抹轻快的笑来,只觉得活着真累,撑了六年了,竟然还是死的时候最轻松。
光是相遇就耗费了他一生的运气,得到这个结局,能够死后相伴长眠,其实他还是幸运的。
他作孽太多,修了妖修才强求来的短短几十日相处,反正已经没有下一世了,就让他的骨血葬在这里与裴枕相伴一生。
他没有什么愿望,昔人已故,他对这世间再无留恋。
就让他们的残骸相伴,他总归是要死的......
他与裴枕,总归是要葬在一起的。
沈迟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眉间,将裴枕的身体抱紧了,下巴抵着他的额头相贴,而后,他神情从容地闭上了眼,安然赴死。
他在整理墓边的时候,折断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枝干,在上面施了法。
树枝粗大,立起来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将土扫落在他们身上,带着最新鲜的绿叶,合着新鲜潮湿的红色泥土,松散地落了下来,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