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她看向一空,正要开口,一空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也不必说,亦不必给出任何承诺。
  “这个女人又在城主面前装柔弱。”队伍中突兀地传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很小。
  “谁他娘的乱嚼舌根?”擎天鹏如炬目光扫视众人,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态度。
  一空并未阻止。
  她也没理由干预,对一空颔首行礼后走向数以千计的身着银色龙鳞甲的衍神兵们。
  这些衍神兵仿是同一套模具铸造而成,完美身形伟岸修长,面容被头盔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她逐一看去,无人出列。
  小衍伪装得很好,像是刻意如此。
  此时阮舒窈才明白,小衍要她取名字的含义,他希望她能在数以千计的衍神中,认出独一无二的他。
  如果没有认出他呢?
  或是认错了,他会怎么样?
  她凭直觉,行至其中一个衍神面前。
  “阮星辰。”她唤他的名字,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定。
  “……”面前人没说话。
  阮舒窈相信自己不会认错,温煦目光看他,对他笑。
  “为何闹别扭?”
  她是这样以为的。
  “……”面前人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小衍,你很特别,我能感应到你的。”她微微倾身向前,声音更加柔和:“谢谢你来救我,有没有受伤?”
  “没事。”低沉声音仿是从远古深渊发出。
  他这才肯出列,暗影罩了下来。
  “主人能感应到我,是因为我们结了血契,并非是我特别。”他说完带阮舒窈继续向前,穿过一排排身着银色龙鳞甲的衍神兵,衍神兵后面是整齐排列的红甲神兵。
  小衍停下步子,双手交叠于胸前,缓缓举过头顶,表示对她臣服:“我的族群,都在主人面前,今后他们,也会听从主人号令。”
  随着阮星辰话音落下,衍神兵与红甲神兵齐齐转身面向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效仿他们的首领。
  这一刻,阮舒窈感应到无数颗心脏在为她跳动,好似周围的风景都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刚平复好激奋心绪,莫名一股浓烈悲伤的感觉席卷而来。
  眸子似是被浩渺云烟熏过般酸涩,她独独听不到小衍的心跳,准确来说,是她无法在众多心跳声中分辨出她所以为的,独一无二的阮星辰。
  若非阮星辰寸步不离守在她身侧,她真的会认不出他。舌头打结般,正要说些什么,悠长的拔营号角声响起。
  金乌城兵马开始有序列队。
  她曾与这些士兵们共历风雨,如今他们即将离开,阮舒窈自是要去送一送。
  不远处,一空深邃眼瞳极为平和地望向她,像是在等她。
  落日熔金,天际飘洒一抹微醉晚霞,夕阳下,两道
  拉长的身影并肩而立。
  “舒窈必会铭记圣僧教诲,以慈悲之心,行正道坦途。”她抿唇微笑。
  一空单掌施礼:“那便祝女施主,早日达成所愿。”
  寻常聊了两句,一空转过身,面向整装待发的将士们,淡淡道:“启程罢!”
  在一空带领下,将士们迅速跑动起来,万顷霞光下,兵马如一支金色洪流,阮舒窈目送他们踏上归途。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不知何时,擎天鹏立在她身旁。
  擎天鹏左侧眉峰被削了一道口子,红肉暴露,连带眼眶周围都有些浮肿,大大咧咧道:“等战祸平息,到金乌城,到时候请你喝酒。”
  “好。”不带任何杂质的,阮舒窈突然有些不舍,随手取出帕子想替他包扎:“你蹲下来。”
  擎天鹏松动筋骨:“又不是断胳膊断腿,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别弄脏了你的帕子。”
  “不……”
  “我们走了。”擎天鹏打断她的话,把双刀扛上肩头,冲她笑了笑:“接下来的路,靠你自己了。”
  “天鹏。”阮舒窈想说谢谢,又怕他觉得生分。
  擎天鹏看了看她,又看向远去的,没有回头的一空,粗冽嗓门道:“沈二小姐,跟所有金乌城子民,说多保重。”
  “多保重。”她道。
  -
  同年冬月,北国三十万大军攻入天厥帝都,天厥皇帝虽坚持抵抗,但失去红甲神兵的天厥简直不堪一击,最终兵败投降,沦为俘虏。
  冬月中旬,经商议改天厥国为南阳郡,设郡守三人,郡下分十州,唯有邑州留了原名。
  从南阳郡回北国,大军途经邑州,邑州永邑县下有个玉河村,是沈毅之和阮舒窈的故乡,他想回去看看。
  “都是些逃命的乱民,圣上已令南阳郡都收容他们,何必非要绕道去永邑县不可?”阮舒窈不想去。
  这一路大多数决定都是阮舒窈的意思,沈毅之都顺着她,沈毅之很清楚,速归北国夺权,才是现下的重中之重,但玉河村不同。
  “你当真,一点也不想回去看看吗?”
  -
  沈毅之立于村口老槐树下,目之所及,皆是往昔,他亦如儿时走向归家的路,记忆中无比温馨的小家早已不在,如今院落碎瓦砖破。
  听见声音,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冲出来,望见沈毅之时吓得面色铁青,后退太急,踉跄了几步,看样子是认出了他。
  “你们是玉河村人?”沈毅之看他们眼熟。
  四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同时咿咿呀呀,从张开的嘴型来看都被割了舌头。
  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在沈毅之和头戴帷帽的阮舒窈之间来回视探,像是在确认沈毅之的身份,比划一阵后,含糊不清地嚷嚷起来。
  隔着帷纱,阮舒窈倒是认出了他,此人叫鲍三,早年家里养了两三头驴,拉人拉货赚钱。
  阮舒窈守寡那年,被赵二贵窃了钱财,她准备去县里报官,鲍三的妻子正想去县里买布,提出带她同去,说是路上有个照应,做生意都是这套说辞,她信以为真,约定次日辰时出发。
  次日辰时,阮舒窈带盘缠去邀鲍三夫妇,谁知他们推脱驴吃坏肚子,去不了县城,从玉河村到县城很远,没个脚力,要走上一天一夜,阮舒窈不敢耽搁,独自往县城走,大概走了个把时辰,她看见鲍三驾驴车而过。
  鲍三故意不带她,给钱也不带的那种,其实没什么,她早就明白求人不如求己。
  四周村民陆续聚拢,阮舒窈脑海浮现各种烙印在记忆里的场景,大多不太美好。
  “怎么会这样?”沈毅之很诧异,所有村民都没舌头。
  阮舒窈在一旁静静观察,帷帽下,黛眉轻蹙,村民没有舌头的事,她并不知情,偶然看向瑟瑟缩在人群中被剁了双手的妇人,神情凝重几分。
  枝头寒鸦飞过,她记得那妇人凶悍的不得了,一双粗手煞是有力,铆足劲地掐她。
  “婶子没了手,很不习惯吧?”她缓缓撩开帷帽。
  断掌妇人面上露出惊恐之色,一双眼四处乱瞟,仿佛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逃脱出口,但脚下生了根般无法动弹。
  这副活见鬼的表情实在耐人寻味。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毅之这话,明显是问阮舒窈。
  “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阮舒窈略带粗哑的嗓音透过薄纱,看向那些试图颠倒是非黑白却力不从心,残疾手指胡乱比划的村民们。
  若她是一空和尚,也许会说句阿弥陀佛,但她是阮舒窈,她受过苦难,不会嘲笑苦难,她只是淡淡的,极为平静地对告诉沈毅之:“没有一个人,是冤枉的。”
  “……”沈毅之没再说话,他感觉喉咙仿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莫名有些哽咽。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说话,甚至不见阮舒窈。
  他令谢友亮调查玉河村,得知他们离开第二日,玉河村幸存的十六个残障人,一夜间全死了。
  谢友亮靠不住,他说这十六人,是圣上吩咐暗卫屠杀的。
  沈毅之觉得甚是荒谬,他怎么可能会下这种命令,残杀手无寸铁的村民。
  他内心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如乌云蔽日,挥之不去,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玉河村。
  -
  云州城外,寒风凛冽,御驾停在官驿歇息。
  为迎圣驾,驿站紧急翻修过,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宛如一座小行宫,颇为奢华。
  阮舒窈刚泡过温泉,柔嫩肌肤透着浅淡绯红,她感觉干渴,目光流向雕花梨木桌上香甜诱人的鲜果,指尖触上果皮,略带凉意,轻轻剥开,汁水充盈,果肉酸甜。
  这个季节能尝到如此鲜果,实属难得。
  沈毅之坐对面看她。
  缄默半息,似是自言自语的问了句:“为什么要屠村?”
  她抬眸与沈毅之对峙:“圣上下令屠村,何故又来问我?”
  “你可以拦住我的。”他宁可相信自己失忆,也不相信阮舒窈会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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