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双眼盯上你,你就死定了。
长令动作的手不停,连颤抖都不再。
虞洲道:蛇族长令。
她声音宛若幽谷落下的水滴,顷刻荡开一圈圈寒潭涟漪,漾得心冷。
肃杀之气是从漤外带来的,冷清冷心是天生的。
长令手下动作停顿,复错愕到眼瞳竖成细隐约幽出绿光看着虞洲,似乎没意识到身份会被戳穿。
妖族化为人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根本上却会贯穿妖族的习性。
比如恋穴,比如姓名。
***
我看到了。
假设她梦里的都是现实,戚棠才能炸出一些真话。
你看到了什么?
他白胡子在抖,似乎写字写久了手在抽筋,暮气的脸上却平静,不似平时总顽童的模样。
戚棠垂下眼,看摊在桌案上的发黄的宣纸和落笔极为潦草的内容。
这人原本提的一手好字,笔锋遒劲,铁画银钩。
晏池一笔好字,尽数归于这位老师。
与今迥异。
戚棠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往下沉,远比那时候落入悔过涯还要畏惧。
其实破罐子破摔问,就算死也只是一时痛快。
归根结底,她这样问,痛苦的是在意她并且说谎的人。
戚棠抚了抚心口,佯装冷淡的抬眸看向窗外,半阖的窗户,听不见蛙声与惊蝉。
渡河、通天碑、芒蛇也许今夜还会梦见更多。戚棠去翻他摞在一侧很厚的废纸,胡凭年岁增长,记忆渐差,许多不能靠翻书解决的问题就尽数掩埋在这堆不许人丢或整理的废纸堆里。
戚棠指尖莹白,手腕骨节分明,明明还是个小女孩,说话却开始有点婉转的味道。
戚棠感慨似的笑了:师伯啊,何至于此。
戚棠会拆穿一切,其实在胡凭脑海里预演过。
做了也是错事总会付出代价即便那姑娘是个心软的小草包。
只是她冷静得不正常。
戚棠没去看胡凭,她本质上还是心软又爱逃避的性子。
见到胡凭会不想问,也许更丢脸会落泪。
为什么非要拆穿事实呢?
戚棠忽然想问自己。
因为她得知道一切。
为什么非得知道一切呢?也许欺瞒她,才会得到更好的结局?
脑海里乱乱的,成千上万的声响窸窸窣窣,有幼时梦里的蛊惑,亦有她曾对扶春最恶劣的揣测。
戚棠想,必须要知道。
因为死也要死得明白。即使最后的结局是献祭,也得是她心甘情愿一步一步踏上黄泉路。
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眼前不想蒙尘。
戚棠心思辗转,一页一页翻,压久了的墨香溢上鼻尖,闲谈似的问起了话:引我去渡河的是谁?
是我。
他似乎轻飘飘认了命,没有多做挣扎,承担了他的苦果,看着自小养在身边的女孩子逐渐明艳的脸上,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
他满足他的,戚棠恼她自己的。
戚棠喉咙滑动,哽了哽。
她不信,却不再多言,她靠虚假的谎言撑起的气势不能丢,一旦丢了就会让胡凭知道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
瞒来瞒去,总归还是难过。
她难过时会控制不住眼睛,即使不落泪,也会盈盈溢满水光,然后眼尾洇红。
她控制不住这样的特性,垂着眼,垂得很低,眼睫扑扇般落下厚重的阴影。
而且矛盾的是,理论上,胡凭符合她的推测,他强大、她信他。
他待她多年好,也可能是因为愧疚。
他如今承认了。
只是戚棠不信。
戚棠才抬眸,轻盈盈勾出一抹笑:是吗?
胡凭说:是啊。
横竖再问不出别的,戚棠又不确保别的问题不会出现端倪,断了套话的心思。
戚棠垂着眼将废纸又叠了回去,拿纸镇压住厚厚一叠,踏出门时背影坦荡,裙摆被风吹起。
印象里本来只有一点点的小女孩忽然成了大姑娘。
听说小字叫见晚。
唐书取这名字时觉得好听极了。
胡凭:何必非要知道呢?
分明用尽了全力才养的这样不谙世事。
戚棠一顿,闻言似乎想笑,却没转身:我得知道全部,才好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走走又停,才道:别告诉母亲。
别跟母亲说。
爬树时跌落,摸鱼时呛水,烤肉时烫伤,走个路都会绊倒,除了被欺负才会告状,别的时候都会这样说。
她眨着泛泪光的圆眼:别跟母亲说。
如今却平静又淡漠。
母亲会难过。
她说完就走,回身时阖上门垂下眼,一如每一次来药园玩时。
半晌屋里只有火星跳动的声音,胡凭才从怔神里缓过劲来,好。
他似无奈,又似乎在笑。
***
出了房间的戚棠被迎面的风吹散了眼尾积聚的热意和泪意。
晚风偏凉,药园里只剩下虞洲一个人。
戚棠理理袖摆,环顾四周看了一圈,硬是没看见药童的身影。
她几步小跑到虞洲面前,垂眼看她:小哑巴呢?
长令处理完就回屋了。
戚棠不疑有他,她印象里的小哑巴确实是个很会编小玩意儿但是阴冷的孤僻少年。
好吧,那这伤口好了没啊,我还想再问问呢。
虽然长令是个哑巴,但是药理貌似懂得比她多。
今日午时一来,胡凭还在屋里时,他就能准确无误找到缓解的药草,可见身上确实是有些本领的。
而且,她与胡凭半摊开了讲,如今再折进去问他显然不合适。
戚棠想,失策了。
可她总归做不到八风不动。
戚棠细细看她指尖包起来的纱布,椭圆得有些好笑细细盯着看,眉间蹙成了川:真的没事了吗?你还疼不疼啊?
虞洲道:不疼了。
确实是不疼了。
入了门派的弟子早与扶春缔结契约,产生灵魂上的羁绊。
即使凶险,在契约作用下也不会对入门弟子下狠手。
戚棠好半晌才信了,见她面色真的无虞,松了口气: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爱大家鸭!
52
第52章
你以后
一句话没说完,虞洲闻声偏头看,走在她身侧的小阁主低着头,乌黑的发丝被夜风撩乱。
她声音也很乖,娇纵起来意外的憨,觉得她可爱的人真的就会觉得她可爱。
发脾气使性子都会让人想笑的那种。
戚棠抿唇,记起虞洲那时候白着的脸,一脸郁闷接着道:疼了要跟我说啊。
她抬眸看虞洲,感觉好像再苍白一些也不明显,本就生得人面如玉,她真的看不出来。
目光又从虞洲脸上往下落,落在那截鼓鼓的手指上。
持剑特别好看的手,现在包的不甚美观。
那么一个漂亮的小师妹,似乎跟在自己身边,总是不安全。
如果有人弄伤自己,戚棠想,她大约会很生气,气到要把罪魁祸首揪住暴揍一顿!
只是眼下,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别人,她很愧疚。
戚棠心酸又无力,她什么也没查到:我都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那时的虞洲忍着怎么样的疼痛,光是灼烧就很难忍。
她圆眼蹙起,眼皮耷成倒八,愁愁的、哀哀的,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倒仍是明亮。
她的天真似乎刻在骨子里,某一瞬间叫人很想打破。
想让她看清楚如今的形势,叫她再度杀人啖血,再叫她手握利刃,无往不胜。
虞洲应她:好。
戚棠也不知信不信,只是觉得小师妹真是很坚强。
她鼓了鼓腮,又仰仰脖子看天,神情还是纯粹苦恼,大抵受限于年岁经历。
月色明静皎洁,夜幕如海。
戚棠偏头看了眼虞洲,思绪兜兜转转又绕到了别的方面,语带羡慕: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坚强就好了。
不需要特别坚强,只是疼的时候也能忍住不哀嚎、不落泪就好。
如果那时候在胡凭屋里,也能倔强强撑着不松一口气,也许还能再问出些别的内容来。
从某一角度来说,她渴望成为虞洲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