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虞洲站在门口,隔着屏风看的不太真切,都朦胧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却有笑和闹传出来。
她闻言想笑,又知道这属于戚棠和林琅的两小无猜。
大抵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说来也奇怪,虞洲从漤外杀出生路来,从没生过半分后悔与无端臆想,这是人世间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偏偏此刻觉得,若是那一年,在厚雪之中,被胡凭捡回了扶春之后安安分分忍了那段委屈,在扶春长大,大概也会与小阁主有青梅之谊。
她从没选择过这条路。
从未想过要待在小阁主身边长大。
不知道是戚棠怎么养出这样的脾性来的。
屋里的戚棠似乎忘性大的抛掉了难过和哭泣,将酒酒暂时放下,和林琅一搭一搭聊着天。
林琅真的不会安慰人,只好说些他们从前爱做的。
很长一串春花秋月、摸鱼捉鸟的设想之后,戚棠越听越沉默,她忽然问林琅:是世事无常吗?
少女眼底是真的疑问,单纯而又明晃晃,茫然的眼珠子像镀了层水光。
戚棠当下想到的是大家一起后山玩闹、烤鱼烤兔子,捉只山雀唱歌听。
灰奴总是安静而稳重,酒酒会随时带调料,插鱼也很稳,还会点篝火,林琅就爬树捉鸟捉兔子,捡柴火。
身为唯一的男子,林琅任务量总是很巨大。
而戚棠就坐在擦干净的石板上,看人忙前忙后,暖融融围着火堆烘手。
林琅眼皮一沉,戚棠当他会讲什么正经话,结果这货开口又是一贯吊儿郎当:是啊,所以,以后你捡柴生火、你摸鱼捉鸟、你扒兔子皮
停停停,戚棠叫停,一脸难以置信,你在做梦吗?
林琅只是一笑,他未说完的话,未道尽的意,尽数淹没在了沉默中。
他想说,所以世事本就无常啊。
就如同那一年,他也不知道他会满门被灭*。
还如同眼前,谁也不知未来是怎么样的走向。
阿棠,你可知道林琅思索片刻,道,四方之地天脊缺失,如今局势动荡。
这个问题不像林琅该说的,也不像戚棠该听的。
他们没心没肺、吵吵闹闹,话题忽然沉重起来。
而且之间聊天的跨度太大了,戚棠脸色逐渐迷茫,她两眼懵,她真的不知。
连带着门口的虞洲都怔了怔,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跳转到这个上的。
已经熟稔坐在她床沿上的林琅一脸了然,搬出罕见的正义凛然道:不要难过了,如果难过,可以多关心关心天下大事。
这话像在说戚棠沉溺于小情小爱中。
戚棠:啊?
林琅又说:如果觉得难过,就想想天下大事,如果不觉得难过,就不要想太多了。
戚棠:啊?
她除了像个傻子似的不能理解,还无法对答。
林琅说话间隙,余光瞄至门外。
那道人影还在,安静纤细。
似乎戚棠不做声,她就只当自己不存在似的等。
林琅便不再多聊,戳戳戚棠:门口的虞姑娘等你好些时候了。
戚棠被林琅打了这几岔将虞洲忘得差不多了,这下记起来了,一脸她真的忘了的表情:呀!
林琅笑着把急忙起身的戚棠摁回床上,举动行云流水:我叫她进来,你好好歇着。
他站起身衣摆荡了几下,系在腰间通红的盘结猩艳,行至屏风前又回头冲她笑:我说真的。
然后绕过屏风身影模糊。
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感受,戚棠蓄泪的眼难受酸涩,眨了好几下才落下一颗泪来。
就是情绪难平,又反复翻涌。
太难忍了。
总在变。
戚棠忽然这么觉得。她看着门口光影明处,两二者简单交谈,虞洲拱手行礼,戚棠听见她低低的唤长明君。
声音平静,不疾不徐。
戚棠用手指抹掉泪痕,没再抽抽搭搭。
门口的林琅只如平常,上上下下看了眼虞洲:莫多礼啊虞姑娘,阿棠在等你,快些去吧。
林琅走时如潇洒少年,没有带上门,微薄的光透入屋内。
虞洲缓缓步入,只停在屏风前,半步不过。
说来也奇怪,她分明与戚棠同为女子,行为举止却更克制守礼。
戚棠眨了眨眼睛,看着屏风上的人影道:你不进来吗?
她属实没有跟人隔着屏风讲话的习惯,感觉声音幽幽的都要听不清了。
虞洲才一愣,迈步绕进屏风中。
床榻上是一双泛红又潋滟的眼,大抵盛着水光所以亮盈盈的。
虞洲低头不复看,将盘结递给她,脑中掠过的却是那枚荡在林琅衣摆上一模一样的盘结。
如果戚棠佩戴这枚,那不知个中缘由的人,乍一眼瞧上去,只怕要误会,像个信物。
戚棠伸手接过盘结,放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一顿一挫道:多谢。
她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要了这个,只是总该有什么慰藉才行。
戚棠不说话,虞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似乎在盯着那枚盘结发愣。
发了好久的愣,戚棠醒神,还是没忍住问了:那天,酒酒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虞洲记起了那些无端烫手的地图纸张,说不出来。
这似乎牵扯到很多隐晦的情愫。
可是戚棠的眼神哀恸执拗。
再过十月她便要及笄,在人间也算一个大姑娘了,却在这里段时间里忽然失去了两位挚友。
每个她都用情用心。
戚棠很难接受。
虞洲心弦到底松了,正欲说些什么。
戚棠却不再僵持,松了口,她不欲为难虞洲,眼眸往下看,眼睫乖乖垂着:你要不愿,不说就算了。
虞洲再想说时已然没了理由,心口空洞,像骤然失去了什么。
戚棠神情惋惜又带着点苦涩,看上去难过又平静:我也就只问这么一次了。
以后,她不会再问了。
***
虞洲默默陪她待了一下午,戚棠觉得没什么意义。
入夜后虞洲才回房间。
而戚棠始终没睡。
她翻来覆去睡意全无,翻下床爬上了平日温书的侧榻上,闲来无事似的翻了翻自己的课业。
早就补全了,晏池也批改了。
书上有生疏模仿她字迹的酒酒的字迹。
戚棠指尖抵着早就干透了的墨抚了两下。
戚棠一直知道自己不算聪明,旁人领悟心经最迟也只三天,可她往往需要很久,久到戚棠觉得同那些弟子一道上课算是自取其辱。
总是酒酒陪她。
戚棠默默叹了口气,往软垫上靠,桌案旁的窗户很久不开了,窗沿有灰尘。
灰奴不推窗之后,戚棠总会忘记这扇窗的存在。
她深思沉沉,思绪辗转。
未曾留意门外,一直据说缠绵病榻的唐书站在戚棠屋前看着那扇闭合的雕花木门。
她原本该肆无忌惮的进门,毕竟她是她的母亲,该一脸心疼的揽揽自己女儿,而如今却又迟迟不动。
唐书脸色如从前,只是唇颊有深深的沟壑,眨眼目光流转都顿滞,发丝带着不自然的光泽,朝小心翼翼扶着她的戚烈一笑:我这样笑,看上去可还好?
她真的躺了许久,关节都僵硬了。
戚烈胡茬冒了几茬,看唐书的目光还是很柔和,他自然说好。
他眼底心里,说的都是自家夫人想听的。
唐书早就不信了。戚烈总会讲话骗她。
怎么会和从前一样呢?
她站在戚棠门口,看里面烛火悠悠晃动,如玻璃珠似的眼孔能清晰倒影,肩披着厚绒绒的披风,在露尚未寒的夜里。
她一动未动,也不进屋,静立如尊玉佛,肤色白、一点点微末的笑意像刻在脸上。
还是算了吧。唐书慢慢转身,语气听不出情绪,等阿棠熄了灯,我再来。
看不清总好些。
她慢慢转身,挡着披风下的身躯僵硬。戚烈搭上她的指尖和手肘,近乎搀扶着扶她一路一步走。
戚烈似乎想说什么,又开始沉默。
月色无声。
屋内,过了很久之后,戚棠才自己轻手轻脚灭了灯。
乖乖上了床,盖好被褥,宛如等死般闭上双眼。
没办法,她一闭眼就是酒酒和满屋鲜血,豁开的裂口,在她眼前旋转放大,将人彻底拖入血色中。
戚棠怕到猛然睁眼,几乎要哭出声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荧白的月光透进,丝丝缕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