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和母亲坐上绿皮火车之前,他一直在想,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如果这一次顺利找到了爸爸,妈妈就会爱他,爸爸也会爱他,他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在窄窄的折叠床上,他梦到自己在一片五彩斑斓之中奔跑,身后站着妈妈和面目模糊的男人,他踩在热烘烘的彩云间,身体轻盈得像氢气球,伴随着耳边的欢声笑语,飘飘地要飞起来。
  醒来之后,脸上是幸福的眼泪,而光着的脚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条丑丑的围巾。
  应该是阮钺的围巾,他想。
  谈新一家人住在社区南边的楼房里。
  阮钺知道他住几号楼,也认得他的车,早上7点,就带着谈意惟等在他家楼下的停车位。
  谈意惟蹲在地上,在厚厚的积雪上画了一只小狗,笑笑地拉着阮钺,问他像不像蛋黄。
  阮钺把谈意惟冻红的手指从雪地里拿开,说:
  “蛋黄是黄色,你画的这个应该叫蛋白。”
  7点20分,谈新下楼去上班,看到两个小孩像蘑菇一样从自己的车子旁边冒出头。
  视线扫到那个矮一点的小孩脸上时,他微微一愣。
  在名利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经成为一个演技精湛、刀枪不入的中年男人,心灵的盔甲比脸皮更厚,不会再给任何感性的事物以可乘之机。
  但只需要一眼,他认出了这双熟悉的眼睛。
  “爸爸。”谈意惟怯怯地叫出了口。
  谈新一矮身,把小孩儿抱了起来,阮钺就在这时候偷偷地跑掉了。
  两个人再次见面,是在周三上午的第一堂课上。
  老师拉着谈意惟进教室,给所有人展示新同学,谈意惟站在讲台上,低低地垂着首,穿得比在雪地里那天还要破,连棉袄都没有了,鞋子也破了洞,露出没穿袜子的脚趾。
  很明显,谈新给孩子办手续的效率很高,但为数不多的父爱也仅仅足够支撑这些,家中又有更强势的夫人坐镇,对生活上的事,男人总是无所谓的态度。
  从此以后,谈意惟过上了漫长的被冷眼相待的生活。
  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谈意惟适应良好,但一日比一日胆小起来。
  后妈特别不喜欢他的这张脸,虽然不至于施加什么肢体上的暴力,但语言上的冷嘲热讽是见缝插针地于生活中显现。
  谈家还有一个大儿子叫谈礼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敌意也很大。谈意惟在夹缝中生存,脑袋越垂越低,原先光彩照人的美貌,就在破旧的丑衣服,和畏畏缩缩的神情中渐渐黯淡了。
  在子弟学校里,一个班级的学生中难免会随父母的职位有阶级的划分。班里的孩子面对新来的转校生,先是警惕地观望了一段时间,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世,了解到他作为领导的儿子,不但不是尊贵的,反而是可鄙的,没有威胁的,于是所有踩高捧低的恶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后妈为了他,从自己的亲戚朋友那里收集了许许多多小孩长大后穿不下的旧衣物,从里面拣些最破烂的套在他身上,鞋子常常是大几号的,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稍微着急一点鞋跟就要掉。
  班里那些天性上就有点坏的小孩,很喜欢特意走在他身后,不停地踩他的鞋,一次甚至有人在下楼的时候去踩他,他的鞋掉了,身体向前扑去,重重地跪在下一级台阶的阶沿上,险些翻滚下去的时候被阮钺一把扯住了。
  阮钺才读三年级,已经因为先天的因素,以及每天高强度的锻炼比同龄人高大许多,他回头去看恶作剧的那人,那人还在呲着牙笑,没防备就突然在胸口挨了一拳。
  阮钺有的是力气,但从不出手伤人,一时间四周围观的人都愣住了。
  被打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开始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就在楼梯栏杆边,咳得面红耳赤,唾液横飞,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休克。他是阮嵩所在的采煤小队队长的儿子,有好事者立刻飞跑去告诉了班主任。
  阮嵩被班主任传唤到学校,冷着脸押着儿子和队长儿子道了歉,回到家,却拍拍阮钺的肩膀,说:“干得好,这才是男人样。”
  在阮钺的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称赞他。
  他和谈意惟成了好朋友,明明家里离学校很近,每天却要早出门十分钟,找谈意惟一起上学,这样一来,路上遇到的大孩子小孩子,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欺负人。
  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护花使者”,但立刻又有人反驳,谈意惟算什么“花”,明明臭臭的,还很猥琐。说这话的人第二天也被打了,从楼梯打人事件开始,阮钺就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保护朋友。
  但恰恰是这一点,让谈意惟感到非常担心。
  第11章 你们同居了?在恋爱?
  阮钺从小到大打架都很厉害,但一般下手都有轻重,只要能让对方吃到苦头就点到为止。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会很容易失控,这时候就连谈意惟也会有点害怕他。
  同性恋,是阮钺最厌恶的群体,见到这类人时,他会变得格外暴躁,如果受到对方的冒犯,更会表现出无法控制的愤怒,甚至强烈的攻击性。
  成年之后,他有了更多常识,知道这是一种创伤性应激障碍的表现。谈意惟理解他,担心他,在他报考了医学院之后,也希望将来分科时他能选精神医学,用科学的手段慢慢治愈童年的阴影与创伤。
  校园内。
  孟流顶着精致的全妆,看着阮钺从眼前跑开,在绿化带边干呕起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热情的笑僵在脸上。
  谈意惟也顾不上对孟流道歉,连忙上前去查看阮钺的情况。
  阮钺跪在那里,对着冬青扎根的泥俯身呕了五分钟,什么也没吐出来,却出了满头的冷汗,秋日微凉的风一吹,几乎有点寒颤。
  谈意惟小心地蹲在他身边,像拍小孩一样拍他的背,想要安抚他,让他冷静一点。
  当年的创伤性事件,谈意惟也见证过,知道阮钺恨同性恋的原因,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产生这种剧烈的干呕反应。
  毕竟在上大学之前,那个小县城里,除了粉裙子男人,两人也并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其他爱穿女装的男性。
  谈意惟有点害怕,怕阮钺的身体出什么问题,心里一直后悔刚才没有在看见孟流的第一时间就拉着阮钺离开
  他抬起手,想帮阮钺擦擦汗,但阮钺挥开了他,艰难开口,声线涩到发苦,说“我没事,你先走开。”
  谈意惟很少会被阮钺这样直接推开,他体重轻,被挥了一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阮钺也不扶他,任由他坐在地上无措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讪讪地爬起来后退几步,站在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等着。
  十五分钟之后,阮钺终于恢复平静,缓缓地站了起来。
  “走吧,去食堂。”嗓音还是沙哑,表情和语气是强做的正常,脸色是可疑的苍白,额头上的汗滑落一滴,经过下颌掉进衣领看不见了。
  中午,阮钺一口饭也没吃下去。谈意惟坐在他对面,筷子在面碗里搅来搅去,同样没有了胃口。
  晚上,谈意惟收到了程觉的消息。
  几乎是一篇小作文,程觉对他道歉,说自己鲁莽、肤浅,不聪明,请求他宽容、原谅自己的冒失,并且严肃保证,绝不会再有不合时宜的心思,以及逾越边界的行为。
  程觉很会用语言伪装自己,一番剖白似乎是情真意切,真心悔过。谈意惟本来就不记仇,心也软,被这样痛心疾首地一通道歉,还要反过来安慰程觉,说自己早就不生气了,让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毕竟程觉也没真的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只是表白了内心的情感,谈意惟觉得,他也不能因为当年音乐老师的事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和偏见。
  在道歉、道歉被接受之后,程觉却忽然话题一转,充满关心地发问:
  “学弟,入学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找好做社会实践的小组?”
  社会实践?因为消息不灵通,谈意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于是茫然地回复了一句:“什么社会实践?”
  程觉见谈意惟对这些事项一无所知,立刻来了劲,侃侃而谈道:
  “为了深化学生对社会的认识,增强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能力,艺术学院将社会实践的2个学分纳入了必修的范围,要求学生组成小组,在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末之前独立设计、完成一项实践活动,并提交材料给辅导员。”
  介绍完这些,他继续提醒道:
  “一般来说,同学们都会在大一大二参加实践,把活动材料搞好,因为大三大四总是要忙实习、考研之类的事务,可能会分不出心来做实践活动,事关毕业大事,一定要早做打算才好!”
  谈意惟被他说晕了,一时也有点发愁起来,到现在他连同班同学都还没认全,完全不想社交的他要上哪里组队搞活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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