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余三郎上前道:“难道谢仙人觉得,郎中见死不救是该然之事?”
  谢兰幽道:“自然不是。我以为大夫见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我更以为这是医家约定俗成的默契,不曾定下门规约束,此事是我无能,王姑娘,我向令尊道歉。”她说着一撩衣角,郑重其事的行了个大礼,余三郎急忙避开,王璇却揽着弟弟,冷着脸受了。
  谢兰幽起身复又说道:“只不过,这是我的见识,他许家是何见识,我是管不到的。许经纶既然不愿守我的见识,便不是我门下的弟子。明月逐人,正合我意。但是原先天下间没有谁规定大夫见死不救,大夫就要被砍手乃至赔命的道理,自是不能这样行事,否则岂不是不教而诛?”
  她看向忿忿不平的王璇姐弟,道:“王姑娘,我知道你觉得是许经纶害死了你爹,但你自己想想,若是那天许经纶没有出现在大王庄,你爹一样会因为没有大夫救治而死,可若情况如此,你还会怪许经纶吗?”
  王璇被她问得愣了下来,竟然真的去思考若是那天,许经纶没有到大王庄问诊,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谢兰幽继续道:“再说,很多事并不是大夫去了就管用的,就算是许经纶愿意给你爹诊治,你爹也不一定会被他救回来。”
  许经纶如今成了过街老鼠,多半起于王璇去泷州病坊对峙。但这事原也怨不得王璇,便是不相干的人听了许经纶的混蛋行径,都要唾骂上他几句,何况王璇母亲早逝,上有年近七十的奶奶,下有不满六岁的幼弟。
  她父亲一死,真可谓是天塌地陷,心中悲痛急欲宣泄,正好许经纶这个见死不救、有术无德的混蛋撞在她的枪口上,王璇化悲为怒,满腔怒火都冲着许经纶去了,好像许经纶就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到了如今,她给谢兰幽一问,才想起自己父亲王长庚是失足落水,并不是真的给许经纶杀死了。
  谢兰幽叹道:“况且许经纶虽然拒绝救治庶人,但他从来没有用医术害过别人,且救治过的士族为数不少,王姑娘,你们常说许经纶是‘士族的命是命,寒门的命就不是命。’若我只因许经纶拒绝救治寒门,就砍掉他救人的手,叫他以后连士族也救不了,那岂不成了‘寒门的命是命,士族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余三郎深知谢兰幽所言有理,但许经论此人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厌恶,他不愿将爱人轻轻放过,便问道:“那谢仙人说应当如何?”
  谢兰幽道:“我不齿此人的作为,也绝不愿意与之为伍。以前是我疏忽,自以为凡是医家之人,多有一颗慈心,因此不曾想过此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是我的不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便立下这条规矩,自今日起,凡我门下弟子,不得拒绝救治病人,救不了是一回事,不愿救是另一回事。若违此规致病人身死,以命相抵。倘病人没有因此不幸,则夺其医术,逐出病坊。至于许经纶,先前既无此规,我不能不教而诛,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不愿救治庶民,那从此便不再是我门下弟子,不得以我门下之名自称。”
  她说到此处,转头像在台下的许经纶之父许玉昌道:“许老爷子,许家很多人喜欢医术,又看得起我谢兰幽,愿意进我门墙修行,我很荣幸。但是病坊广开授课之门,是想为天下培养出更多能济世活人的大夫,且病坊毕竟教力有限,收了一些人,就不得不拒绝另一些人,我希望许家日后如还愿送人入我门墙的话,还请细细斟酌人选。”
  许玉昌是何等德高望重的人物,给她当众点了出来,便如一巴掌打在自己连带许家的脸上,面子顿时丢了个精光。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几乎呕出一口血来,但偏偏此刻在众人瞩目之下,不得不强自打起精神,低声应了。
  谢兰幽见他脸色灰败,也不愿为难一个老者,回身转向众人道:“还有一件事,自今年之后,病坊开门授课回斟酌录人,尽量避免收的全是一家弟子的情况,这点也请大家帮忙看着,若是哪里的病坊不对,或是向长安报来,或是找个兰幽庙,通过灵女告知给我。”
  她看到众人连连点头,方才面上愤恨之色都已经消失,心中知道自己算是说服了众人,最后向许经纶道:“小许公子,从今日始,你不再是病坊的记名弟子,也不准你再以此自称。你可以继续使用病坊传给你的医术救人,也可以将它们传给别人,但是你的传人,同样不准以病坊弟子自居。”
  许经纶惊讶道:“我还能再使……你……你不禁止我?”
  谢兰幽问道:“你用医术救人,不管是世是庶,都是好事,我为何要阻止你?”
  许家自己也开馆授徒,传授医道,若是有那等违反门规的弟子,逐出门墙后是断然不许再用许家的医术的。许经纶以为自己也是这般,谁料到谢兰幽忽然来这这样一句,当即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谢兰幽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为何会出此一问,摇摇首笑道:“医术本就是用来救人的,可笑世人研习医术,却研习出个门户之分。”她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教人医术只为救人,不论门户,你自可用无妨。但你千万不可用病坊的医术去做坏事,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许经纶傲然道:“可笑,我堂堂世家子弟,岂会如那等贱民一般随意杀人。”
  谢兰幽闻言心中不喜更甚,冷冷道:“小许公子,那些向你求医而不得救的人,虽不是你杀,却也多少算是因你而亡。他们求你之前,本有无限种可能,被你拒绝之后,你就变成了促成结果中的一环,因果已结,必有所报。如果我是你,就会给自己多积些德,待到来日,或可借此逢凶化吉也说不定。”
  许经纶虽对鬼神之事虽然不屑一顾,但毕竟只是个刚满弱冠的少年,又曾眼见数个庶民在身前惨死之象,听谢兰幽说得这般郑重其事,脸色仍是白了一白,强自硬撑道:“这些庶人活着我尚且不怕,又岂会怕区区几个死人?”
  谢兰幽不过是好心提点他一句,见他这般,也就懒得再管,只抛开去不再同他说话。她说完这句,又向众人道:“有不服我新立门规者,可自行离开,离开后诸事,一如许公子。对我处置有所异议者,可以现在提出来。若现在不提,日后却犯了此规,我必不留情!”
  她话音刚落,台下走出一人向谢兰幽行了一礼,道:“兰幽大人,小妇人是剑南道益州病坊的教习医女,有事请教大人。”
  第69章 曦乐 这么说,兰幽大人是要和稀泥了?……
  谢兰幽听了那妇人的话,微微颔首道:“夫人请讲。”
  那妇人道:“大人曾言,小许公子拒绝医治庶人,是因为小许公子的兄长为庶人所杀。常言道,兄弟之仇不反兵。若是小许公子的杀兄仇人就在眼前,他身患重病,唯小许公子一人能救。若是平时,小许公子无论如何不能杀此人以报兄仇,如今机会在眼前,他为兄仇拒绝救人,兰幽大人还会如今日所言,将他逐出门墙,且另立新规?”
  明月自这妇人出来时便眉头微皱,待听到这妇人的话,立刻上前一步道:“好叫夫人知道,兰幽大人会出来给许经纶主持公道,全因明月之前所判无据之故。若是许经纶果有此内情,明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天下医者,虽说当为病人竭尽心力,但何人不是父母所生,没有远近亲疏?倘若许经纶所拒乃杀兄仇人,我根本不会罚他。”
  那妇人一抬眼觑着明月道:“天下医者,本为济世活人,兰幽大人亦说‘大夫见死能救而不救,就不配做大夫’‘凡我门下弟子,不得拒绝救治病人’,又因此事,给病坊立了规矩。但听明月大人话中之意,似乎觉得天下医者,可为私情而有损医者之德了?”
  明月怒道:“医者非是圣人,诸位乡亲,若是你们杀父杀母的仇敌在危在旦夕,只有你们能救,你们如何选?我们做大夫的,和你们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凡人之心啊。”
  她话音甫落,台下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啊是啊,怎么能救仇人呢?”也有人说“但行医之人不救病人,似乎不太好。”
  谢兰幽正要上前说话,忽然瞥见立侍在明月身侧的陈曦乐脸色苍白,目光闪烁,面上似有奇异之色。顿时想到白芷曾说过,这个陈曦乐乃是三年前长安病坊大选医女时,在剑南道考上来的医女之一,心中疑云陡起。
  这档口,那妇人向谢兰幽拱手道:“兰幽大人,明月大人叫来诸位乡亲给她帮腔,小妇人实在无话可说,只等大人一句话罢。”
  谢兰幽略一沉吟,上前笑道:“我以为,两位所言俱有有理之处。”
  那妇人步步紧逼道:“这么说,兰幽大人是要和稀泥了?看来兰幽大人方才慷慨陈词,也不过尔尔。”
  谢兰幽摇首道:“这倒不是,夫人所言极是,大夫毕竟是大夫,寻常人漫说一日,便是一月、一年只怕也未必会遇到一个性命垂危、非他不能救之人。可这大夫一日之间,便是遇到数个这样的人也不甚稀奇。夫人说不可以以常人之心作为大夫的准则,这自是有理。但明月说的也没有错,在场行医之人,除了我以外,哪一个不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便是兰幽,也有心情不好,怒火中烧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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