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祁怀璟手下虽有广陵城的祁家铺子,可几乎没怎么操过心,一是铺子太小不值当的,二是庶兄老是明里暗里盯着这点子家业……京城的铺子才是他真正的产业。
去年,他几乎一年都没去京城,那几家铺子里的往来事项都由掌柜们处理。若有要事,掌柜们会派出得力心腹,在两地飞马往来,请他拿个决断。
他在广陵城待得太久了。
新年伊始,铺子里事情繁多,核对账本,检验货源,周旋商友……他早晚要亲自去一趟,处理下堆积已久的各种事儿。
月华寒凉,祁怀璟慢慢饮下一口热茶。
“二月初去京城。”
祁怀璟瞧着正在月光下给阿灰喂草的沈棠,又补了一句。
“但不去越家,让人提前把我的宅子收拾出来。”
立冬没说话,白露点了点头。
喂罢阿灰,冯溪又带沈棠去瞧自家的医案箱子。
最新的那本医案正出自沈棠之手,因为用了上好的雪浪纸,写着精美的簪花小字,倒与陈年的潦草医案格格不入。
“多亏你仗义相助,我家老头儿见着这本医案,不光没打我,还狠夸了一顿。”
沈棠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捡起往年的医案瞧了瞧。
冯家长辈们的字都比冯溪的好些,沈棠一页一页翻下来,很是讶异。
“你家这些医案,写得甚是详实有据,又广博,且有这么多年的积攒,应该分类整理成书,来日若能刊行于世,也是传世救人的功德。”
冯溪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
“就……这些?一堆破本本,也就我闲的时候翻翻,不算什么好东西。”
沈棠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医案,一时静默。
它们并非出自名医之手,没用很名贵的药材,治得也不是达官贵人,却是一家三代人几十年在街头巷尾行医的实录。
医重纪实,说不定哪张破纸上,就写着某个老百姓求之不得的保命药方。
她垂下眉眼,抚摸着泛黄的书页,叹了一口气。
“可惜啊,寻常百姓想要祛病消灾,都去寺庙上香,祈求菩萨保佑。可这些真正能为天下人祛病消灾的文字,却被埋没在这旧箱子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烂化成灰。”
冯溪不懂这种百姓啊天下啊的慨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可惜。我们家都只会治病,一家五口再加上立冬,都凑起来也没有能出书的料儿。”
沈棠合上旧书,回头笑问:“那你是不是缺一个有空闲,有心劲,又编过书的朋友?”
冯溪抱着双臂,含笑看着她。
“不缺,我正有这么一个朋友,可我不想麻烦这位朋友做这事儿。一来这册子太多,我读了翻了这么多年,至今都没有完全翻过一遍。二来……”
她坦荡一笑。
“二来,我可不信有人会花钱买这种书,显然是个赔本的买卖,说不定白白折进去百十两纹银呢,何必呢?”
沈棠回头看了看坐在月光中的祁怀璟,又转回来眨了眨眼。
“可巧啊,你这位朋友,也不太缺银子花。”
回家的路上,沈棠兴致勃勃,告诉了祁怀璟自己刚接的大活儿。
祁怀璟听罢,一路都没搭理她。
沈棠伸手扯住他的腰带,让他别走那么快。
“夫君啊,你为什么生气?反正我长日闲着无事,只当是消磨时间,也能练练字,就像前一阵子整理那些医案,也不怎么累人,也不会……”
她一连问了好几遍,快到家门时,祁怀璟才开口说了实话。
“你若觉得闲日无聊,可以有很多消遣。焚香插花,看戏听曲,双陆下棋……可你都不够喜欢!你最喜欢读书,喜欢写字,喜欢倒腾那些废纸堆,喜欢得……连饭都不想吃。”
沈棠蹙了眉,凝视他的眉眼。
“那,你就因为这个生气?因为我的喜好,和别人不太一样?”
“……”
圆月的清辉映在她恬静的脸上,祁怀璟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心事。
因为她这个不大一样的喜好,一次又一次提醒他,沈棠确实应该嫁给一个读书人。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
爱与不爱,总在人的掌心之外。
就像他爱她。
“……不,不是。是因为你一忙起来,就不大吃饭,睡得也晚,人都瘦了许多。如今又要忙那么多,那么久!你又总是不够爱惜自己……”
沈棠了然点头,眯眼笑成弯月。
“这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也许好几年也忙不完,也许忙来忙去也没什么结果……但我可以跟你保证,只当做消遣,既不耽误吃饭,也会按时睡觉。别生气了,好不好?”
祁怀璟轻哼了一声,拉着她的手,接着往前走。
“空口白牙谁信?给我立个字据,按上手印,我还要请个中人,好做个担保……”
沈棠笑着答应了。
走到祁家大门时,俩人还在拉扯这件事,又遇见乌泱泱一队人,正从侧门处出来。
原来是越夫人的戏班子刚散场,戏子们的脸上还抹着浓墨重彩,七手八脚地搬着头面箱笼,由老管家带着出门。
刚走过来,老管家打了招呼,众人也停了动作,齐声向三爷三奶奶问好。
祁怀璟嗯了一声,没停脚。
沈棠含笑朝着人群点了点头,却在朦胧月色中,瞄见一个纤瘦又低伏的背影,有点眼熟,又看不真切。
正要细看时,祁怀璟已经拉着她迈过了祁家大门的门槛。
“……想来想去,还是让阿珍出面做担保吧,你若做不到,我就杀了它喝猫汤。”
沈棠收回目光,转身,略微扬高了声音。
“那你以后,可当真要小心些……”
第81章 祁二爷的名声
夜深人静,沈棠已经睡熟了。
祁怀璟有些睡不着,在夜色中侧卧垂眸,细细瞧了一回她的眉眼。
刚成婚时,他经常在夜里这么看着睡梦中的她,月光下,灯光下,甚至在沉沉黑夜里,他也能分辨出她的五官来。
她睡得安稳,黛浓的乌发披散下来,虚虚遮住半边粉白的脸儿,长长的睫毛随着匀长的呼吸而颤抖,唇角微微勾起,仿佛睡梦中也在笑。
他最喜欢沈棠的笑靥,尤其喜欢看她忍不住笑弯腰的样子。
但她往年很少笑得这么放肆,总是微笑,浅笑,很得体,很端庄。
有时,他要穿过沈家的花园,陪着姑父去书房取一幅新字帖,偶然能瞥见她在蔷薇花架下荡秋千。
别的姑娘荡秋千,总是开怀笑闹,在让旁人推得高一些,更高一些。
她总是慢慢悠悠的,浅浅微笑,纤薄的鹅黄绫子裙,在暖风中徐徐摇起一片衣角,暮春的斜阳映着她的发丝,荡出一片浅金色的光晕。
若是小梨没跑远,也喊表哥过来一起玩,他便假装被缠不过的样子,丢下书袋,走过去陪小表妹玩了一会儿,又很随意地和她搭话。
“棠妹妹,你坐稳了,我把你推高些好不好?”
春衫纤薄,她坐在秋千上,荡得不急不缓,微笑着摇头。
“表哥,我这样就很好。”
她觉得,这就很好了。
哪里好?他心道,秋千若是不荡到最高处,简直索然无趣。
就像日子,就像爱。
可沈棠总是这么知足,温柔中又有点执拗。
罢了,也许无趣,但她喜欢就好。
……
直到次日早上,祁承洲才从秦氏的口中得知,雪姨娘走丢了。
他刚从宿醉的昏沉中缓过来,听见这话,登时勃然大怒,当场摔了茶碗。
“一个大活人,连家门都没出,怎么就能走丢了!”
秦姜云退了一步,躲开满地的碎瓷片,语气也有些惶恐。
“昨儿二爷刚走,她来了正房,说是要去佛堂敬香。我想着,这是爷点了头的事,便允了,谁知一去不返……今儿那俩丫鬟哭哭啼啼来报,我才知道这事儿。”
其实,秦氏没说实话。
早在昨晚临睡前,那俩丫鬟就哭着来报,说俩人都在小佛堂门外等着姨娘,谁知等了半天也没出来,进去一看,菩萨像前的香烛快要燃尽,人却无影无踪了。
秦姜云听见这事,只是冷笑一声。
自己刚从过年的杂事中抽出身来,正想整顿一下后院,把这狐媚子收拾了。
就像,前几日在正房伺候酒席,又胆敢当着她的面勾引二爷的桃枝,随便安个盗窃的由头,就让她家的老子娘领回家嫁人去了。
可今日,自己还没出手,雪姨娘这狐媚子自己先丢了。
秦姜云听着那俩丫鬟边哭边回话,只是坐着不动,厉声骂人。
“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必是你们伺候不尽心,还敢回来聒噪!混账奴才,今儿晚上不许睡觉,给我回去接着找,把后边全翻一遍,直到把人找回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