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只有三日。”贺承轻轻叹了口气,“那恐怕是赶不上了。”
说罢,他借着陆晓怜的扶持,往前走了几步,在庄荣身旁站定,气定神闲地回答叶广的问题:“我没被师父的断云掌打死,分明有很多种可能性,比如我轻功好,躲过了师父的掌风,比如师父舍不得打死我,在最后一刻掌力卸去大半,叶前辈偏偏构想出来最不可能的一种,还硬要往我和师叔头上安,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叶广抓住他话中的关键,追问:“所以,那日陆掌门确实在无涯洞外使了断云掌?”
这个问题一出,贺承的神经骤然紧绷起来。
之前虽也有人据此推断出事当晚,陆岳修曾经闻讯赶到,试图制止行凶的贺承。可无涯洞本就是青山城掌门闭关修炼之处,留有断云掌的痕迹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解释的事情,这个说法渐渐也没人再提。
可这一回,叶广借着这个说法抛出个饵,贺承竟然自己上了钩。
贺承抿着嘴唇不答话,庄荣替他无理取闹:“我们青山城的地界,出现几道使过断云掌的痕迹怎么了?还不能在自家地盘上练功了不成?”
“当然可以,可是贺承刚刚自己都说了,陆掌门的那一记断云掌是朝他打过去的。”叶广盯着贺承的眼睛,又问了一遍,“所以陆掌门那一晚确实在场,对不对?”
上一刻刚刚说过的话,实在是吞不回去。贺承回避着叶广的目光,不点头也不摇头。
叶广只作他是默认了,又接着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他甚至要用上断云掌?”
这个问题,贺承其实并不知道答案,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需要提供一个答案。他轻轻推开陆晓怜扶在他手臂上的手,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静道:“因为他看见我不仅杀了前来参加比武招亲的佼佼者,还杀了陆兴剑。”
“小兔崽子,你在胡说什么!”
庄荣高声喝止,却见贺承回过头来看,先看了他一眼,又深深看了陆晓怜一眼,沉声道:“人确实是我杀的,我不希望任何人站上晓怜的擂台。你们不该信我的。”
“可,可是——”陆晓怜的声音细弱,微微发着颤,她想问的事很多,却又不敢问得太深,怕一铲子下去,戳破了粉饰太平的保护层,不得不直面狰狞可怖的一地狼藉。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大师兄吧?”
陆晓怜红着眼睛点头。
贺承深深吸了口气:“是失手误杀,他拦着我杀江非沉他们,我气急,失了分寸。”
“只是失手吗?”陆晓怜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那为什么凌云剑在大哥身上留下的伤口,是四人中最多的。”
贺承脸色煞白,乌黑的眼眸死气沉沉:“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要拦我,我恨他。”
仿佛在山头苦苦挣扎的一轮夕阳蓦然沉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可避免地罩下来,陆晓怜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找不到方向,也等不到天亮。
她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问:“那我爹呢?”
“师父听见动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地尸体。他气急了要打我,临出手时又舍不得强行卸了掌力,反被反噬,我借机逃走,后来师父的去向,我便不知道了。”
“你——”陆晓怜盯着贺承的眼睛,只觉得他的眼眸如一潭死水,又冷又静。
四下死寂,他们逼着他们两人不得不撕开遮挡的幕布,直面血淋淋的过往,这一刻不需要刀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比刀剑更利更冷的刃,直挺挺地冲心脏扎过去,不留余地。
陆晓怜咬着牙,声音发着抖,问贺承:“你有没有骗我?”
她不知道她想要什么答案。
他会骗她什么?是他不知道爹爹的去向,还是他亲手虐杀了大哥?
然而,贺承并没有让她纠结摇摆太久,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极轻极轻地摇了下头,极轻极轻地说道:“没有骗你。对不起。”
陆晓怜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却还是紧紧追着贺承
她好像再次坠入水底,比如南州城外的那条不知名的江,比如百花谷里那方温暖的药泉,每一次都是贺承领着她浮出水面,重获生机。而这一次,她还是习惯性地依赖着他,事已至此,她竟还望着他,问他:“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贺承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满院子都是人,有些是他认识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他并不是第一次承接这么多目光,他十五岁时在凤鸣山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时,有更多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时,陆晓怜和庄荣也是在的吧。
不仅有陆晓怜和庄荣,陆岳修和陆兴剑也在,钟晓的眼睛也还能看得见,贺启也安安稳稳地坐在席间。
那时多好,所有人都待在一块儿,生机勃勃,热气腾腾。
“做过的事,我认,没做过的事,我绝不背这骂名。”
贺承挺直了脊背,纵使伤病缠身,依旧傲骨硬挺,一如多年前心高气傲的少年。
他的目光扫过孟岗,扫过叶广,扫过将他们围在此处逼成困兽的每一个人,平静道:“今时逐月阁屠杀与我无关,与青山城无关,但当日青山城无涯洞外的杀戮确是我所为。按青山城门规,以个人私怨残害江湖同道者,废其武功,逐出师门。师父至今下落不明,师叔只是代管城中事务,不能以掌门之名下令废我武功,我自己来。”
“师兄!”
“小承!”
陆晓怜与庄荣反应过来贺承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只见贺承抬手飞快拍过周身几处大穴。抬手之间,披在肩上的大氅滑落,他仅着白色中衣,立于萧瑟风中,被他自伤的几处穴位有血无声地渗出来,将一身白衣染上点点红梅。
最后一掌,落在丹田。
此后,再无内息冲撞凤尾续魂针,纠缠在经脉脏腑中不可停歇的剧痛霎时荡然无存。
他六岁来到青山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日复一日攒下来的一身功力,至此终究还是被化得干干净净。
经脉里已是空空荡荡,十几年焚膏继晷付之一炬时,甚至没有留下一抔灰土。
贺承再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在地,“哇”地喷出一大口血。
陆晓怜与庄荣早顾不得之前贺承说过什么,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贺承。
贺承挣扎着抬头死死盯着院中诸人,他的气色灰败得仿佛濒死,唇边染血,目光凌厉,如同地狱里攀上来的恶鬼:“今日起,我不再是青山城的弟子,你们,你们有仇有怨,只管来找我……我,我做了什么事,皆与青山城无关……”
“师兄!”陆晓怜扶着浑身染血的贺承,手足无措。
内力散尽,新伤旧伤一齐袭来,贺承眼前一黑,脱力倒入陆晓怜怀中。他听着陆晓怜撕心裂肺的声音,勉力睁眼看她,边闷声咳着血,边无奈道:“别再叫师兄了,我,我都被逐出师门了……”
第69章
从西江城到湘城,快马加鞭地往返只要三日,若是想雇一驾马车稳稳当当地走,单程就得走上三四日。
心急的赶路人难免要陷入两难里,要快,又要稳。
可山路崎岖,世上哪得双全?
仓皇撤离西江城,即便八面来风如沈懿行也没法找到一驾称心的马车。在路边强买强卖扣下来的马车太小太简陋,坐不下几个人不说,最要命的是车身轻飘,走得不够稳,碾过一块石子,都晃得像是要散架似的。
偏偏,车上的人脆弱得像一捧被勉强攥实的雪,一颠,便要碎了散了。
可深秋初冬,天寒地冻,能有一片遮风的棚子已经是好的了。马车里层层叠叠地铺了毯子、大氅,为了暖和,也为了减少颠簸。
重伤中的贺承气色灰败,而陆晓怜的脸色也是苍白至极。马车最里侧、毯子铺得最厚的地方,陆晓怜盘腿坐着,一手将昏睡中的贺承稳稳护在怀中,一手抵在他的后心处,明明是亲密至极的相拥,可她脸上的神情与她的脸色一样,苍白,而冰凉。
陆晓怜当然知道贺承伤得很重,所有人都知道。
之前仗着一身内力强撑,贺承尚能禁得住奔波劳碌,如今他强行废了自己的武功,犹如抽掉了屋子里承重的大梁,一夕之间,广厦倾颓,将近一年时间里强压着的伤与毒一齐迸发,将人逼至绝路。
枕风楼算不得什么清白磊落的正派,多得是出其不意的手段,往院中人群里扔了几把化功软
筋的“扬州三月”,满院铮铮铁骨便化做江南三月里柔软的水,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枕风楼的人大大方方进来将贺承与青山城诸人接走。
沈懿行和贺启紧赶慢赶,没来得及拦下贺承自伤,但所幸还来得及接走奄奄一息的人。
人是接到了,可却未必能留得住。
他们踩着西江城的初雪离开,沈懿行嫌别人地盘不稳,走得太慢太晃,扯下披风裹住贺承,亲自背着他走。石鼓路细长,青石板上落了薄薄一层雪,沈懿行侧过头看无声靠在他肩头的人,只见那人半睁着眼,细小的雪籽落在他眉眼之间,竟没有立刻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