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何欢摇摇头,语气温和,“师哥看到你时,你的眼睛、心脏都没了,清水河下的碎片被他炼成了你的心,可你当时的情况太糟,炼成的玉玦都不完整。你走上骨医这条路,是师哥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迫不得已选择的路。”
“这几年,你做了不少事。其实每一次为亡魂寻骨的过程,也是玉玦修复的过程,你在旁人故事里得到的情感会让玉玦慢慢变得完整。现在只要填补了最后一角,你就算真真正正活着了。玉玦和你已是一体,你是它的主人,它就不能再用来救别人了。”
“那不对!”卫斯诚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在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别告诉我你是个大善人吧,你要真是大善人,又怎么会说自己是被除名的骨医?”
“我不算善人,我和师哥早已是殊途而不能同归了。”
第93章 篇六:民国往事·解答
对大部分骨医而言,晚景凄凉是很常见的下场,何照渠也不例外。沈家的事情处理好后,他遇到了一个小孩,小孩的父母刚刚在饥荒中饿死,只剩一个幼童孤零零地被四周的流民虎视眈眈着。
人上了年纪,心会变软,见多了人情冷暖的何照渠却不想这样。他给小孩单取一个“漠”字,就是希望他以后能不为情感牵绊,真正做一个冷漠的人。
“长着做骨医的骨头,还是冷漠点好。冷漠一点,过得反而舒服些。”
师徒两个相依为命过了好些年,竟也没觉得日子苦。有一天,何照渠抱回来一个小女孩,她和殷漠差不多大,扎着两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
“师父,她是谁?”
“我孙女。”何照渠说这话的时候,心生无限凄凉——如果不是何欢已经家破人亡,也不至于被送到他这里来,家里有一个骨医已经足够倒霉了,现在多了一个何欢,他都不知该恨谁。
“以后,她就是你师妹,咱家多了一口子,也还算热闹。”能和骨医呆在一起的人要么命格非凡,要么也是骨医。这样一来,三个骨医呆在一起,居然勉强凑出了一个家。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何照渠就离世了。他走得安详,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殷漠同何欢两个人跪在床前哭,彼时他们还不知道一姓双骨医就是如此,新的骨医诞生,老的骨医就会死去。
何照渠离开以后,何欢和殷漠相依为命,两人走遍了大江南北,从来也没违背过骨医为善的祖训。
他们见过不少战乱,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那几十年一样惨烈。富裕一点的人躺在馆子里、斜榻上抽着“□□”嚎叫;穷人如同拉磨的老驴,日日在能不能活下去的担忧中惶惶不可终日。
洋人吞并这里的土地,上面的官僚只顾着盘剥利益。殷漠与何欢的生意从没这么好过,可却并不值得庆幸。
时间久了,殷漠觉得自己无法变得冷漠。他不理解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贪婪之人身居高位,本分之人却温饱难续;爱国者被判国者出卖,临了连个安葬的地方都没有…
好些人的良知也被埋进了战火中,殷漠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计枵,遇到了刚刚杀完两个人的计枵。
如果不是有骨铃,殷漠怎么也不信眼前这个恶毒又邪性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同行。
“骨医作恶,该诛灭。”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蠢猪。”计枵慢条斯理地翻了个白眼,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世上谁不作恶?大恶小恶都是恶,你不管那些恶人,跑来管我?看来你这吃菜口味很重啊。”
“遇到其他作恶的我也会管,可你是骨医,我必定先要收拾你!”
“那我倒要听听,你怎么管?”计枵哂笑,“诛灭的意思是要杀了我?那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还杀同类,比我更恶劣。”
殷漠一怔,居然觉得有点道理。
“话又说回来,我杀的这两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杀错了吗?他们一死,周围的大人小孩都会拍手称快,所以说处理掉他们也是一种行善,只是你我行善的方式不同。”
殷漠不说话,盯着和两具遗体上的衣服毫不匹配的珠宝发愣。良久,他说,“你走吧,下次别被我碰到。”
第二次和计枵打交道是因为刘冬生,他看着无辜者体内的咒印,心底里早已骂了上千遍。他本来打算找到计枵,然后把先前没做的事情做完,却被战乱拖住了脚步,最终也没完成这个计划。
再后来,何欢觉得师哥慢慢变了——他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好说话,可每每遇到一些事情时,他又变得比以往更加果决冷血。她隐约生出担心,却也说不上对方的这种改变从何而来。
对于骨医,不止了解的人觉得他们不祥,就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除了有求于骨医,大部分人对这个职业的畏惧远大于尊重。所以无论过了多久,殷漠也没有关系好的挚友,他和师妹一起过着,却也多一点人情味。何欢亦然,却从不过多奢望什么。
停战之后,和平降临了很久,何欢带着刘冬生在千禧年前的冬至抵达青海,那一天殷漠刚好路过禾城。
小桥流水,青瓦白墙,这城市很漂亮。冬雨淅淅沥沥,催着街上的行人赶紧回家。
殷漠靠在石桥上发呆,看着那些三两同行的人,心生羡慕。雨越下越大,四周又没有凉亭,他只好跑到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口避雨。意想不到的是,刚好碰上了下班回家的男主人。
“诶,你没带伞吗?我去给你拿一把。”男主人是个热心肠,见有人在自己檐下避雨,说什么也要送把伞出来。
“不用不用,我就站一会儿就走。”
“你家离这儿远不远?这雨还得下一阵儿,要不先进来坐坐吧,外面多冷啊!”
“不了不了,我家不在禾城。”
“那更得进来坐坐了!”
“算了吧,我这个人运气不好,也容易给别人招倒霉。就在这儿站着也挺好。”
男主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不由分说拉着门外人进屋,“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封建迷信要不得!”
这屋子虽然不大,里面住着的一家五口却很幸福。男主人的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孩子再过三天就满百天了。小姑娘的姥姥正对着台灯做虎头鞋,姥爷则在厨房炒菜。
这一家人都是热心人,对客人的到来十分欢迎。
“家里来了客人,加个菜不?”老人从厨房探出头问。
“爸你快坐着吧!我回来我炒菜!”男主人脱下外套,亲了亲女儿的脸,径直走向厨房。
殷漠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氛围。以往他去别人家都是为亡者办事,事情办妥了,人家隆重地谢一场,也没有什么温情可言。他也知趣,从不贪恋别人家的团聚。
但这家人不大一样,这家人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仅仅是出于善意收留了一个冬至傍晚无家可归的人罢了。
他这么想着,抬起头,刚好对上小姑娘那双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看到他,立马弯成了一对新月,月亮弯弯,小姑娘笑意盈盈,可爱极了。
“哎呀,我家小泠儿和叔叔打招呼呢。”女主人很温柔,眼里全是笑眯眯的女儿。
那顿饭是殷漠吃过最宝贵的一餐,他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来路,这家人也不问,双方都清楚彼此之间没有恶意。殷漠临走时捏了捏小女孩白白胖胖的手,许诺一定给她送一份全天下最独一无二的礼物。
传说在通往布喀达坂峰的路上有一条河,河的流量很小,冬季结冰,夏季也只有短短的一段有水。当地的老牧民说这河叫幻河,幻河的一段在地下,连接着地府的冥河,幻河的水能满足人的所有愿望,尽管它们都是河水描绘的海市蜃楼。但没人能找到幻河,在当地生活了许多年的老人也说不出它的位置。
何欢在青海待了小半年有余,打算返程时接到了殷漠的电话,他说让她等一等再回家,先同他去一个地方。
山路难行,走了好久,何欢眼前出现了一条河。这河的河道很窄,说它是小溪更贴切些。
“阿欢,我想求你件事。”在这对兄妹的关系里,殷漠很少开口请何欢做什么,这句话算得上破天荒。
“师哥,你我之间还用不上‘求’这个字。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做,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殷漠点点头,然后摇了摇骨铃。霎时天色骤暗,河水溢出河床,两岸的植被浸泡在水中沉浮。水面上冒着许多水泡,何欢看见两座小小楼从河中升起,楼门上挂着“断念客栈”的牌匾,左右还挂着两串阴阳灯笼。
和亡魂打了太多交道,何欢自小楼现身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小楼的异常——只有魂气,没有人息。
“师哥,这是?”
“跟我来。”
楼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他的声音又尖又细,瞳孔里丝毫没有活人的神采。
“主人,您回来了。”矮男人弯下腰对殷漠作揖,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